我望着主任背过去的佝偻身影,想起Nick那天在贵桑桑日本料理店说的:「Garbrielle已经老了。」。他指得一定不只是采购主任的发线而已。
这个对主任而言已是陈年Routine的工作让我伤透了脑筋。我才发现自己原来挺好胜的,我把清单和型录都带回家里,把这些年轻品牌在床上一字排开,一边听着楼上的邻居摇床吶喊的打气声,抱着臂烦恼着。
今年秋天Garbrielle进了不少日系品牌,我在街访时Nick也有略向我提及。
最近的少淑女时装,尤其以台湾的状况,越来越脱欧入亚。一方面是合身与否的问题,日本的剪裁也比较符合台湾女性得多,这从尺码安排就能够看出来,欧系的品牌经常做到XXL,即使同样是M,日系品牌看上去就比ZARA之流小巧亲切得多。
而设计风格差异也大。欧系品牌强调简单大方,在平面设计上也多使用几何和色块的表现法。
而日系一言以蔽之就是「可爱」,只是可爱有各种风貌,少女的可爱、女大学生的可爱、OL的可爱、人妻与贵妇的可爱法各自不同,日系设计师很擅长展现出女人小鸟依人的一面,Nick在街访那段时间里常向我谈起。
他说他年轻时常坐在表参道的街头,一坐就是一整个下午,旁观路过的各色女性,观察她们的穿搭风格,甚至用手机偷拍下他中意的单品。
「真正的时尚永远是在街头,Albert。你在伸展台和百货公司型录里看见的,那是死的,是虚伪的,一种装模作样的展演而已,而活生生的时尚永远在那些女人身上。」
Nick的话犹言在耳,我当时有冲动想问他,Nick触摸那些模特儿、和那些女人上床,是不是也想在她们身上,寻找某种属于他范尼克的时尚?
只是肯定不是衣服的时尚。因为那种时候,女人们通常一丝不挂。
我长考了一整晚,删了这个单品,转眼又反悔,如此委决不下。即使是对女人如此缺乏审美观念的我,经过Nick那近月的洗礼后,在观看型录时也开始兴致盎然。
有些单品可爱得让人爱不释手,比如其中一家品牌Earth&MusicEchology,标榜风格自然、淡雅,Nick口中所谓「森林系」,代言人还是宫崎葵,型录里的单品一个比一个可爱。我在那些串珠、蕾丝和毛织品的包围间打滚良久,迟迟无法下定决心扼杀掉任何一个。
我把原子笔夹在鼻头烦恼,楼上活塞战争似乎暂且休兵,我的房间安静了一阵子。回想以前当柜哥那段日子,这时候我不是在看下载的韩剧,就是到忠孝西路上打野食去了。就是一个月前,我也没能想象我会过这种在连身裙和收腰外套间犹豫不决的日子。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苏梁的事固然是一个,上回在咖啡馆长聊,后半段都是苏梁在阐述他的治店理念。
我才发现苏梁是比我想象中还要野心勃勃的人。我不清楚他的过去,包括他到台湾娶妻生子的原因,而且不论是Nick还是苏梁,都不是我刻板印象中的外国人,Nick固然不会做过桥米线,苏梁讲起话来也没有京片子。
但看得出来比起Nick,苏梁过过一段苦日子,这让他对Nick的生存方式不以为然,也让他对那个天子骄子般的男人有种瑜亮情结,这些都是我后来慢慢品味出来的。
那场谈话最后以苏梁用他的Toyota把我送回公寓作结,苏梁还一路送我到公寓门口,殷勤得像担心女友安危的新科男友。
他在我家门口和我拥抱、拍我的背,用亲切的语气对我说「星期一见」。我想他是想展现他与我为友的决心,不巧这幕被我那位刚经历家暴的豪放女邻居目击,我几乎可以看见她眼底跑着「Toyota杀跑Lamborhgini?!下集待续!」的字幕。
我一直烦恼到深夜两点,才做出初步的决策,顺手把报告也写完了。但看着那一长串清单,我还是多少觉得惶惑不安。
这样的决定是对的吗?要是我所选择的单品不畅销怎么办?一直以来我都是听命行事的角色,这种掌握生杀大权的感觉令我惶恐莫名。我想找人咨询,至少有个人能摸着我的头,告诉我我做的决策没有错。
我第一个想到Nick,但当我拿出手机,转出他的号码,又不禁犹豫。那个男人明显想跟我保持老师和学生的关系,何况他会主动亲近我,拿出他的压箱本领指导我,全是由于杨雨兰的关系。
我对师生恋没有兴趣,也不想让Nick误以为我有兴趣。我盯着Nick的电话五分钟,最终还是把他扔回公文包里,走进浴室洗了场让头脑清醒的温水澡。
一周后是Garbrielle的二十周年,店会提早打烊,并邀请对店里特别有贡献(当然是在金钱方面)的VIP顾客到场共厢盛举。到时候店里会有晚会,晚会上会有类似伸展台的表演,从外面请来签约模特儿,展示店内今年秋冬两季的新装。
这个活动每年都会进行。只是以前身为柜哥,周年晚会对我们而言就是吃吃自助餐、和同事打屁,至多就是跟着主管应付一下西服部门的厂商代表。
但是今年不同,新品牌的展示会是晚会的重点。这代表着我们选出的单品要能吸引忠实顾客的眼球,否则雨兰姐就会改而把采购部的眼球挖出来。
因此隔天主任和我要报告时,我还在满头大汗地删删改改。主任看着战战兢兢的我,脸上明显写着一副「新人哪,年轻真好~」的揶揄神情,他告诉我最晚可以在下班前再交件,就愉悦地去享用他的晚餐。
我一直忙到打烊时间将近,才从海一般的单品清单中挣脱出来。我把厚厚一迭型录和报告搁在他案头,抬头一看,已是晚上九点过五分,再半个钟头店就关了,而我日常工作一样也没做,看来今天非加班不可了。
这时我的手机却响了。我想着是谁这么不识相,打开屏幕却浑身冰冷,因为打电话来的人竟然是Nick。
我慌慌张张地按下接通键,把手机挪到耳边。心中有个荒谬的想法,会否是Nick从别的管道得知我的新任务,打电话来责备我的眼光低劣。
但电话那头却不是我熟悉的声音:「请问是Albert先生吗?」
我一愣,Albert这个英文名字,除了Nick以外,就只有面对外国客户时才会使用。Garbrielle强迫每个员工都要有个英文名字,写在柜哥柜姊们的名牌上,以便所有不谙中文的顾客取用。
但被这样慎而重之地叫「Albert先生」,还是头一遭。
「呃,我是。」我回答。
「请问您认识一位范至刚先生吗?」
我反应不过来,好在那头很快又补充。
「抱歉,这里是T医院的急诊室。因为范先生出车祸,我们需要他的证件数据,但他现在人昏迷不醒,我们需要他的亲属到场处理一些事宜。所以就拿了他的手机,你是他联络人栏里头一个电话号码,请问你能帮忙把范先生的证件拿来这里吗?」
我顿时血液逆流,六神无主,无暇思索前因后果。我甚至没时间去想我是否认识另一个范先生,便冲口而出:
「我知道了,马上过去!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