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过JFW时装展,除了韩国的首尔时装周,那算是亚洲最大的时尚盛会。
但我平常除了转到巴黎时装展之类的节目会花个十分钟看看,从未现场参与类似的展览,我对男装的兴致还不至于高昂到花上大把钞票和一堆专业人士瞎搅和。
更何况电视上的时装经常不在我理解范围内,正常人都不会想穿着羽毛或塑料帐蓬在路上走。
「Satoru以前在东京当学徒,我和Ann去他学艺的店里吃饭,碰巧认识。」
Nick又补充,我注意到这是他第二次在我面前提起雨兰姐,这是个探人隐私的好机会,我的情场经验告诉我。
「你和雨兰姊……我是说,和杨副理,交往很久吗?」
我期待从这个神秘男人脸上窥见一丝紧张、一丝动摇、一丝怀念或一丝神伤,但什么也没有,Nick用筷子夹了板上的萝卜渍物,细心咀嚼,又啜了一小口茶清口腔,用热毛巾擦手。他每吃一道寿司后都会重复这个动作,真是对食物的品味毫不退让的男人。
「够久了。」这是这个细心男人的回答。我找不到任何让我见缝插针的地方。
师傅上了烤鱼,就连烤花鱼,这里的师傅也能把他做得像是活体艺术品一样。
Nick把热毛巾放下,换上熟食专用的新筷子,我尽可能学着他的样子,以免越南人轻视我的教养,但还是在把山葵扔进酱油碟里时遭到Nick和师傅一致的白眼,我因此心灵受创。
我怀抱着戒慎恐惧之心吃着眼前的花鱼,秋季鱼肉的油花在唇舌尖散成一片,实在是令人留连忘返的滋味。我虽然常腹诽有钱人,但多数时候有点闲钱还真不错。
「越南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我开了个相对安全的新话题,却发现Nick皱起眉头。
「如果你问我的是整个越南,我必须告诉你我无从回答。首先越南很大,我在河内出生,并不清楚河内以外的其他地方,就像你们很多台北人那样。」
Nick用递上来的新热毛巾又擦了一次手。
「再说,就算是河内,我五岁的时候就随John去了纽约,那之后只有偶尔回去探探亲戚的状况,对那里的理解并不比背包客更多一些,我的越南语甚至比不过英语。当然如果你问的是旅游指南,我倒是可以介绍你几个网站。」
我莫名羞惭,我想起很久以前在网络上看过的文章,有个尼日利亚的作家在哈佛念书时,每个美国室友都要求他唱非洲猎歌。
「我的老家,在河内的河东郡。」
多半是看出我的反省之意,Nick展现了他一生一次的贴心。当时我对越南仍然一无所知,如果我做过功课,会知道那是属于越南首都房价最昂贵的中心区域之一。
「如果你问我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只能告诉你他看起来和台北相差无几。
大楼、马路、行道树、车水马龙,市中心有火车站,可以搭接泊车去机场,差别大概只在没有捷运,政府曾经尝试过路面电车,但被过于拥挤的交通环境打败了。」
Nick优雅地夹起花鱼的鱼骨,吃起背面的鱼肉,震惊了正在试图替花鱼翻面的我。
「我对河内最强烈的印象就是挤,还有随时要担心被车撞死。我家乡那一带,大部分号志都被摊贩占据或被不明人士拆除,我年少时和John回去,过马路都凭感觉。这点和台北好像也相去无几就是了。」
Nick耸耸肩,悬停着筷子。「……不过,还是有点不一样就是了。」
Nick那张脸难得露出一点诗意。
「如果你稍微往市郊走,大约四年前我最后一次回去河内,曾经去独柱寺那一带逛过,回程时经过三十六行街区,那是河内最古老的街道,虽然现在多半被观光客和卖竹篓的小贩占领,但很多地方还是看得出来时代留下的痕迹。」
「写着越南文的招牌,和写着中文、英语的老招牌错杂在一起,每走过一个转角,你都会看到各种和宗教有关的事物,佛纛、香炉、伎联、黄旗、坛香案,每户人家几乎都有自己的小神龛,传统的中国道教、曾经盛极一时的佛教、晚近的基督教,坐在路边的老人拿着号称是舍利子的佛珠向你兜售,连卖给孩子的娃娃,都是象征道母教母神和父神的彩色人偶。」
Nick十指交扣,在板前微闭了闭眼。
「即使是在河内以外的地方,走在稻田间,你也能看见许多不知祭祀着什么的小庙。虽然我对那地方印象薄弱,但每次回去,我仍然感觉到,那是个到处都充满神的地方。真正的、各种各样的神,且深为人们所信任,进入那地方每一个活着的人们日常生活里。即使是机车和你抢过红灯时,压过你脚上的轮胎里,也有某个神明的存在。」
他看着我说。
「虽然那里的服饰店兜售的大多是二十多年前阿婆的款式,但在我眼里,那是个再时尚不过的都市。」
Nick回头去吃他剩于半面的花鱼。我却为他的话感到憾动,不单是这个我行我素的男人,竟也有如此温柔虔诚的时刻。
我本来以为这个开着蓝宝坚尼满大街跑、动不动就Armani和Bos上身的男人,对他那个位于东南亚的故乡必定不屑一顾,但事实证明虚张声势的人是我,是我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台北人,我发誓我今天回家之后一定要和楼上那个逃家的越南新娘好好聊聊。
「你进步得挺快的。」Nick说,他又露齿一笑,「你现在应该不会再觉得,在女人堆里工作是一种耻辱了,Albert?」
烤花鱼鲠在喉底,我抬起头,尽管在脑内假设过无数可能性,还是无法扼止我的求知欲。
「为什么是我?」我放下手里的筷子,「为什么选我?」
师傅送了收尾的味噌汤来。Nick以专业的手法掀开碗盖,吹气成雾。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