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想到一句话:生是叶家人,死是叶家鬼。她就要死在这里了,灵魂会被老房子收了去,跟楼下案上那些祖宗牌位一起,化成老房子的一部分。
这是从前小姐的绣房,也是叶家妯娌们消闲聚会的地方。她们凭着窗,一边绣花,一边闲话,时不时望一眼大门开合,看是谁的男人回来了。若是来了客人,她们就会很是兴奋一阵子,倚在窗后指指点点,议论着这人是谁,有什么事,怎么穿戴得这样古怪?
从前的女孩儿,俊也好丑也好,巧也好笨也好,都是从懂事就要学绣花的。给爹和兄弟绣鞋垫,给娘和亲戚绣窗帘,给自己绣嫁妆;绣满了足够的被服和衣裳,就该出嫁了。从自家的绣楼搬进夫家的绣楼,绣着一样的花红柳绿,看着一样的朝曦暮色,听着旧春的燕子去而复还,就是一生了。
那样的岁月玲珑没有经历过,但她知道必然是有的。如今她和裴玉衡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她们都是叶家的女人,孤身相对,却不能相濡以沫。她就要死去了,一分钟一分钟,一小时一小时,一点一滴慢慢地干涸,衰竭,却不能痛快地了结。
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如果一个人只喝水不吃饭,可以坚持七天以上;但如果连水也不喝,则最多只能活三四天。那之前,楚雄会来吗?
她是不会求救的。她希望楚雄会主动来救她,但绝不愿意因为自己的求助而让楚雄暴露。裴玉衡留给了她一道选择题:要么大声求救让真相大白,要么饥渴而死让尘埃落定。她毫无犹疑,自然是要保全楚雄!
那天,她从少年宫出来,楚雄在半路截住她,很镇定地说:“我杀了叶英。”
他的口吻那样平静,就好像说“我刚吃过午饭”或是“我买了一只花瓶”。但听在何玲珑耳中,却无啻于炸响惊雷,几乎失聪。她只觉手足冰凉,半晌都不能恢复知觉。
楚雄拥住她的肩,附在她耳边轻轻说:“别停下,慢慢往前走,我们边走边说。”
何玲珑艰难地迈动双脚,外八字撇得比以往更严重了。这是练舞的后遗症,走路总是不自觉地向外撇,她一向都很留意,然而这时候双腿完全不听使唤,几乎是被楚雄推着往前走。但是另一面,倚在楚雄臂弯里与他同步前行的强大喜悦,又像一股电流般贯穿她整个身心,让她觉得无比兴奋,以至于完全忽略楚雄杀了人的犯罪实质。
楚雄三言两语交代过程:“叶英来宾馆找我吵架,我用花瓶砸了他的头一下,把他打死了。”
“就这么死了?怎么可能?”
“我也想不明白他怎么会这么容易死?但我试过他呼吸听过心脏,确实是死了。我不能被人发现,不然一定会判我谋杀的。所以我换了他的衣裳,擦掉我的指纹,赶来找你。”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何玲珑自己都没注意到,已经本能地自称“我们”了,一分钟都没有迟疑,她站在了楚雄这边,无论他让她做什么,她都会照做。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而她与叶英生活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却只有不断累积着新的厌恶与悔恨。尽管如此,她从来没有想过要他死。但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她宁愿相信,这就是天意。
她再次问:“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回家。”
“回家?谁的家?”
“你的家。”楚雄解释,“我不认识你家,所以才来这里等你。现在我们一起回家,你就和往常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
“那你呢?”
“我做叶英该做的事。”
“你是说,要做你哥哥?”
“不,是做你老公。”楚雄十分轻松,甚至微笑起来,“这才是生活本来的轨迹,是最正确的选择,不是吗?”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她挽着他的胳膊一同回了自己的家,一起做饭,吃饭,就像一对夫妻那样,就像大学时无数次幻想过的那样,就像是生活本来就该有的那样。
她不后悔做出这样的选择。能跟楚雄做夫妻,一同生活,哪怕只有一天,她也愿意付出一切去交换。
楼下,裴玉衡同样不眠。
月光透过窗棂一朵朵筛落在地板上,一寸寸地移动。老钟的钟摆早就停了,却三不五时地“咔”一下,像一个古稀的老人,努力地要推着时间往前走,却走不动了。影沉沉的满堂家俱,浮尘与往事在月光里浮荡摇曳,总觉得有人在屋里晃来晃去,甚至窃窃私语。
老房子就是这样,墙壁会收音一样地静,静得像睡在坟墓里,同时又嘈吵,低垂的帘幕里,地板缝里,樟木的箱子柜子里,都匿藏着无数秘密,等候某个静夜絮絮地诉说。
玉衡在枕上辗转反侧,既不能屏蔽那些声音,又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祖祖辈辈的叶家的女人啊,在她们描红刺绣桃花流水的冗长岁月里,妯娌间拌嘴嘲笑飞短流长之际,可曾预料有一天,会有何玲珑和裴玉衡这样两个后辈住进老宅,楼上楼下,成为一对生死冤家?
所有的大家族里都少不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你死我活的老戏码。叶家曾经是大族,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今天这般凋落的?
从前,若是一个兴旺之家日渐式微,人丁稀少,人们就会归结为祖宗造了孽。那么,叶家祖上的罪孽一定深重,且流动在血液里,一代代传到了今天,终究祸起萧墙,酿成英雄兄弟俩的自相残杀。兄弟反目已是不赦之罪,妯娌相残更是重孽,当楚雄过继到城里,叶英已经是老叶家最后一根独苗,如今死于兄弟之手,也就等于灭族了;但是楚雄又接替叶英活了下去,算是给叶家留下最后一点骨血;倘若楚雄再死了,叶家也就彻底亡了。
传宗接代,子息血脉,这是裴玉衡从前绝不会思索的概念,然而今夜,卧在叶家老宅里,她却反反复复涌起这些“陈腐”的念头。这究竟是她自发的意识,还是叶家祖辈亡灵传递的信息?他们在向她示意,责备,训斥,乞求,要求他放楚雄一马,给叶家留一点血脉吗?她有点后悔没有跟楚雄早早要个孩子。怪的是叶英那样传统的人,也没让何玲珑早些怀孕。难道叶家运数如此?
天亮了。
裴玉衡又一次仔仔细细打扫了前庭后院,把所有的牌位一一擦过,然后像思溪所有的人家那样,锁上二楼绣房和两侧厢房的门,却打开大门任由客人参观。那些进进出出指指点点的游客,正如同玉衡不久前第一次进入思溪时那般新奇讶异,谁会想到这家的二楼上正锁着一个垂死的人质呢?
何玲珑清楚地听到楼下开门的声音,听到玉衡在刷刷地扫着院子。房子老了,便有一种沉郁的阴寒,阳光只在雕花窗格上打着转儿,只是照不进来。她只能从渐渐多起来的游客人声判断时间悄移,有男人结结巴巴地念着对联,有女人嘻嘻哈哈地问墙上的画卷是不是古懂。她听到裴玉衡有问必答,淡而有礼,是个非常称职的女主人。
接着村里人也渐渐地来了,他们听说叶家的媳妇半夜回乡,都有些惊异。何玲珑只认得出老村长的声音,听他们由衷赞叹裴玉衡长情厚义,竟然照老礼儿回来老房子给丈夫守节,不由再次想:我们都是叶家的女人啊。
第十七章 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