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云!”苍碧猝然翻下床,踉跄地往前追了几步,胡乱想抓住些蛛丝马迹,什么也没触到,自己的身形却猛地仄倒,咚一声栽在地面上。
“痛……”苍碧揉着被撞痛的额头起身,眼前哪还是熟悉的房间,只是一隅马车里狭小的角落,自己睡糊涂了,从座位上摔下来,一头砸在了木箱上,这苏醒方式可一点都不招人喜欢。
兴许是睡糊涂了,梦中的豆腐香还残留在呼吸中,苍碧奄奄地转身,只见座位边放着白饭好菜,最大的一盘赫然是油香豆腐,盘上还放着个锃亮的银勺——原来不是幻觉。
苍碧大喜过望,顿时脑袋被撞了个包也没什么大不了,抄起勺子,一阵猛铲,三下五除二就把大餐消灭干净,意犹未尽地舔干净嘴角香油,这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马车已经停下了。
掀开车帘,无名不在架座上,苍碧走下马车,环视周围,他身处一座破败村落的村口,不远处一条将断不断的小溪哗哗流过,无名正蹲在溪边,往水壶里灌水。
“师父,那豆腐……”苍碧走到溪边,低头一看,清澈的溪水中映照着自己的脸,登时惊得瞪大了眼,“我的脸……我的脸怎么变这样了!”
水中的涟漪将倒映晕得不成样子,然而那张扭曲的脸庞一侧,一大块狰狞可怖的疮疤却异常清晰,苍碧抚上疮疤的位置,眼泪倏地流了下来。
他身为妖,却不知原型为何物,也没有妖力,要不是这张绝美无俦的脸,连苍碧都要怀疑自己的身份,这样一个无能的自己,能在魑魅魍魉横行的逍遥界混得风生水起,仰仗的是谁,他清楚得很,然而现下,他自以为该是最大筹码的脸,却没了……
“你……”无名一时间竟慌了神,把水壶随手一扔,掰过苍碧的脸,“怎么哭了?”
“那么丑,连云肯定不要我了。”苍碧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花了脸,完全没在意泪水流到疮疤上,令凹凸不平的边沿翘了起来。
无名鞠了一掌水,小心地替苍碧抹脸:“不丑,怎么会不要你,都是假的。”
“你又不是连云,你怎么知道,他为了祭天,都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了。”苍碧把这些年没处发的怨气,一股脑全喷了出来,也不管眼前这个狠心的师父会不会把自己怎么样了,“我那么喜欢他,他一点表示也没有,还要杀我。”
无名手顿了顿,好不容易把苍碧的脸抹干净:“你再看看,那是我早上给你易的容,都没了,还是原来那张美人脸。”
“嗯?”苍碧空了的脑袋终于缓慢地吸收了无名的话,慢吞吞的照向溪水,倒映中自己的脸庞果然还是原先的无暇,“假的?”
“假的。”无名起身,兀自向马车走去,头也不回道,“若是有人喜欢你,定不会因为容貌而弃你。”
“那连云弃我,只是因从未喜欢过我。”苍碧喃喃地念着,“他不喜我,那我要这张绝色容颜有何用。”
无名倏地从马车上跃下,三两步踱至连云跟前,牵起如玉的手掌,留个苍碧一个背影:“你怎知他弃你,纵使他一时伤了你,你又怎知他是弃你。”
“他没有弃我?”苍碧丢了魂似的,被一路拎赶到马车上,等待一个判决般,渴求地问道。
无名墨黑的眼瞳深不见底,郑重地回道:“没有。”
苍碧长出一口气,仿佛勒了他颈项许久的白绫终于松了,却觉得不对,无名根本不认识连云,刚才说这么多不都是在胡诌:“师父,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无名又挂上生人勿近的狠戾表情,“你再整些有的没的事出来,我要你命。”
在心中蓦地成型的猜想,立时被眼前的人打散,连云那张冰霜似的脸,封冻了上万年似的波澜不兴,怎么会是眼前成天撂狠话的人呢……
不过这表面凶狠的师父,竟然买了豆腐给他吃,显然并不坏。
苍碧侧头看着注视前方的无名半晌,心念一动,缓缓将唇凑了上去。
第36章 复仇刺客与失忆王爷 十二
无名头也没转,一掌挡住苍碧的唇:“又不要命了。”
“命还是要的……”苍碧只得作罢,当初的推测果然不错,要亲到他,比亲到蠢书生难多了。
无名收回手,摩挲着手掌,似是在回味方才的触感,在乱麻般的心境中,将马车驶入了村落。
这是一座足有四五百户的大村落,个中状况却远没有人数兴盛,破旧的瓦楞摇摇欲坠挂在屋顶上,活着泥的砖墙时不时缺了一块,只能让一辆马车堪堪通过的石板道坑坑洼洼,放眼望去,整个村子竟瞧不见一间完好的屋子,也不知多久没修整了。
“去年秋天闹了蝗灾,这一片几个村落颗粒无收,朝廷拨下的赈灾粮也不知最终落在了谁手里。”无名将马车停在一间屋前,“村里人就靠地里的收成过日子,好在今年的作物长势不错,没有意外的话,再过一个月,就熬出头了。”
苍碧终于明白了无名的来意:“你是给村里人送粮食衣物来的?”
无名不置可否,敲响了村长家的门,村长一看来的是之前送了两次粮食的大善人,连连躬身道谢,再听说又是来送东西的之后,更是差点都要磕头感激,苍碧连忙扶住老村长,也不知村人知晓这钱财是偷盗来的,会做何感想。
不过多时,帮着搬运、分发的村人就赶了过来,在无名的指示下,搬下一部分,知道隔壁几个村也等着救济,一点都不多拿东西。
孩子们见难得来了村外人,也围了上来,一个小男孩蹬蹬蹬跑到无名身边,抱住他一条腿,抬头唤着:“狼哥哥,你总算来了,你教我那几招我都学会了!”
另外几个男孩子也不示弱,都围了上来,争着抢着和无名说话,无名一点都无不耐,笑着一一回音,看孩子们一个个把木枝当剑,使了简单的几招,满意地颔首,还不忘嘱咐他们,不可用来欺负他人。
苍碧从没见过无名露出这样的笑容,他对着自己从来不笑,大多是一副要把人千刀万剐的模样,偶尔又是令人看不透的复杂表情,对官差与必须打交道的不相熟人士,他会笑,但前者是明显的谄媚,后者则是敷衍的假笑,都与现下的真诚不同。
这样一个温煦善良的人,竟能手执长剑,杀人连眼都不眨一下,当时的他又是何心境。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身下忽然传来一声稚嫩的唤声:“狐狸姐姐,你是狼哥哥的媳妇吗?”苍碧低头一看,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可人小姑娘正蹭在自己腿上,抬头看来。
苍碧一愣,才想起身上穿得是女装,可能是孩子认错了,不过更让他在意的是:“为什么我是狐狸?”
小姑娘瞪着天真的圆眼睛:“奶奶说的故事里,美人都是狐狸变的!”
对面无名正整理其中一箱衣服,城门守卫把东西翻得一塌糊涂,还顺手牵羊拿走几件衣料不错的,无名好不容易翻出特地给小姑娘买的衣裙,笑着冲这边招手:“豆丫,来,试试这衣服合不合身。”
水色襦裙绣着浅红色的小碎花,很是秀气,小姑娘见了笑开嘴,抱着衣服跑回不远的家中去换,边跑边回头连声叫着:“谢谢狼哥哥!”
无名买的大半衣饰都是孩童的,给在场每个孩子都分发一套,等村长点过人数,又把不在场的份也数出来,让人转交,忙碌间,小豆丫换好衣服跑回来了。
见过不过两面的孩子,无名自然没法买出合身的衣物,整套裙裾都大了一圈,姑娘怕把裙摆弄脏了,用半盖在宽袖中的小手拎着,小手没提稳,裙裾曳地,一脚就踩了上去。
眼看那稚嫩的小脸就要摔倒地上了,苍碧赶忙冲上去,不过无名比他快得多,脚尖一点地,就如离弦箭般射出,千钧一发之际把豆丫一抱,安然无恙地带着孩子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一边孩子的娘亲笑了笑:“衣服有些大了。”
“不打紧,明年穿正好。”豆丫的娘把姑娘一抱,不亲不重地数落了几句孩子的毛躁。
无名送完东西,也不做停留,与苍碧上了马车就要走,几个孩子们围了上来,豆丫也从娘怀里挣下来,跑到无名跟前:“狼哥哥,什么时候再来呀?”
无名在一双双无邪双眼的注视下,难以掩饰窘迫,低低地回答:“不来了。”
“为什么不来了?”豆丫拉着无名的裤腿。
无名不言,沉默半晌后,与在场村名道了别,头也不回地驱马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