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书箧有几条竹编都发了黑,底下一角还破了个洞,实在不体面,来的两人却一点不在意,看着书箧的晃动,笑得越发明目张胆。
陈伯扯了竹扣子,掀开竹盖,笑容僵住,厌恶地将书箧扔到地上。“那这是什么玩意!”
“这……”蔡淳急得冷汗涔涔流下来,看到书箧里的东西却傻了眼,呆成一尊泥像,愣了半天后,才在同样怔愣的几人前最先开了口,“这是老鼠……”
书箧里,一只硕大的肥老鼠颠颠地绕着圈,随着它的动作,书箧一仄,翻了个面,借住了不过一盏茶时间不到的“贵客”,甩着细长的尾巴扬长而去。
蔡母一直默默看着,这会终于开了口,不急也不怒:“两位都见着了,咱家就这么点地儿,哪有你们说的什么白狐狸,再者狐狸这东西还吃肉,真送上门来,我们也养不起啊。”
这么户饭都快吃不上的人家,还真养不起狐狸,陈伯半点好处没捞着,气没出撒,只能对着王老六:“你是不是瞎啊!”
“你才瞎呢,好心为了你,还怪罪起我来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只差没打起来,气势汹汹地走了。
“娘,小狐狸呢?”蔡淳一点没放松下来,只怕是自己做了一场黄粱大梦,几日前抱来的其实就是只肥老鼠。
“去把门关上。”蔡母故作神秘地指了指打开的门扉,等蔡淳关上门,侧耳听外面的吵闹声没了,才笑了起来,掀开被子,把窝在里面的小东西抱了出来,“雪球在这儿呢。”
蔡淳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要去接小狐,苍碧却往后挪了一步,奄奄地靠在蔡母大腿上。
蔡母扶着可人的白脑袋,数落起来:“你也真是,怎么能往床底下放呢,方才雪球差点就被老鼠咬着了。”
苍碧点点白脑袋:“刚才那老鼠咬破竹箱子杀进来,只差这一点就要咬到我屁股了,还好你娘下手快,把我捞上了床,要不然你让我回去可怎么见连云。”
不说别的,对于原本的皮囊,苍碧还是十分满意的,也不知在现下的身躯上受伤,会不会留到原本的身体上,他可不想有朝一日功成身就,滑嫩的屁股上赫然有个老鼠牙印,那太丢人了……
“到底怎么一回事?”蔡母问道。
蔡淳把苍碧挠了人一事简短一说,只字未提田地里众人对他的奚落,苍碧不满地扒上蔡母的小臂:“那帮人说话太难听,我就帮书生教训一下,不能怪我!”
蔡母听不懂小狐的鸣叫,把小东西抱在怀里:“你要是想挠东西,改天让阿淳弄些软些的木屑来,可别再挠人了,咱家赔不起,还有,千万别跑到外人面前去,咱家雪球这么可人,被人看去了那还了得。”白狐是珍稀之物,成年的一身毛皮能卖上好几百两银子,虽说怀里这只还小,换上几十两银子也绰绰有余。
苍碧自觉委屈,可想了想,蔡母的话也不无道理,这家人虽然穷,但给他吃上葱油豆腐的,绝对是户好人家。
“娘,怪我,没照顾好它。”蔡淳再次去抱小狐,依然被躲开了。
苍碧幽怨地窝到床脚,捧起塌了一片毛的长尾巴,心疼地揉了揉:“不给你抱,刚才压到我了……”还得忍着不能出声,简直是酷刑……
“对不起。”蔡淳还伸着手,迎上猝然瞧来的翡翠眼,局促地补了一句,“下次我定然好好把书箱锁上。”
苍碧:“……”
蔡淳这天没有下地,顾虑到自己脚上的伤,若是碰了水,加重了伤势,不止瞒不过母亲,说不定还会影响以后的劳作,家中只有他一个劳力,在这一点上,他并不莽撞,出了门后,又找了些药草上完药,干脆多捡些,寻思着买到城里的药店去,虽说廉价到一小筐只有三个铜板,但聊胜于无。
苍碧彻底老实了,几乎不声不响地窝在书箱里,蔡淳听不见背后习惯的声音,采着药就胡思乱想起来,自己究竟哪里不如人,要说没考上解元,也不算多奇怪,毕竟那么多人参试,他不一定是最出色的,但连四书五经都背不全的蒋家少爷都中了解元,他连桂榜的最后都没挂上,实在令他不甘又不解。
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蔡淳紧紧握着一小捆蛇衔草,嫩黄的小花颤抖着,落在了地上,把草往书箧里一塞,他扣上扣就大步往城里走去。
进城时,已经过了午饭的点,苍碧饿了,看看外头,街边食肆都快摆到了路中央,各色美食,香气四溢,可每一样,蔡淳都买不起,他只能顶着咕噜噜叫的毛肚子,戳戳一动不动的小黑,意念飘到远在逍遥界家中,连云曾经做的油香豆腐上。
“小黑,书生这又是来买药么?”苍碧把嘴贴在黑镯子边,极轻地问道,可蔡淳分明一个子都没带。
也不知蔡淳走了多久,终于停下了脚步,苍碧扒着箱子看出去,附近远没有大道上热闹,蔡淳停在一扇双开的红大门前,门上一块大大的牌匾,写着“柳州知府”。
“来者何人?”蔡淳刚上台阶,便被守门衙役拦住了,“有何事?”
“小生蔡淳,乌花村人氏,是这届乡试的考生,对本次的成绩有所疑异,请大人行个方便,通报太守,小生想查卷。”蔡淳恭恭敬敬地行了一记躬身礼。
科举试卷是在地方考完后,统一收至上头批阅,最终与桂榜一起,重新分发到各州知府,每份卷面上都会有批改官员写下的评判,若是试者对成绩有异议,是可以通过地方查阅的,不过大多数考生都不傻,自己几斤几两还不清楚么,真来查阅的人也就屈指可数。
“请稍待片刻。”衙役手扶着别腰长剑,倒是好说话,其中一名立刻进去了。
蔡淳忐忑地等待着,不断回忆当初写下的文章,从立意、用词都又斟酌了一遍,确实是他笔下的最高水准,难道是有部分触及了当朝律法?
他越想心中越不安,幸好衙役不过片刻就出来了,没引他进去的意思,依然说了句:“稍待片刻。”
这片刻久了点,整整过了半个时辰,大门才重新开启,主簿伸了个懒腰,不情不愿地挪了出来:“是哪家的要查卷子?”
蔡淳赶忙迎上去:“回禀大人,小生蔡淳,想……”
“蔡淳?”还未等蔡淳说完,主簿就放话了,“乡试的卷子都在太守大人那保存着,如要查阅……”他摊开右手,虚捞了几下。
蔡淳没明白他的意思,愣了愣,主簿眉头拧起,颇不乐意地再次开口:“上头有规定,查阅卷面,需交付查阅费用十两银子。”
蔡淳多年寒窗,在塾里时,先生也曾清楚地说过科举的各项规则,只知道卷面不可私自带走,从未听说查卷还收银子。
“没钱?”主簿睨了蔡淳一眼,“没钱就别来瞎闹腾,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回去多读几年书。”说完便一甩袖子,扭头走了,留下蔡淳,还没回过神来,呆在原地。
十两银子……他攒一年,不吃不喝,也就两吊钱,这么算都要攒上五年,更何况家中用度,还有母亲的药钱,家里的木钱箱,从来就是见底的。
“书生,这卷子也没什么好查的,横竖不就是你写得那篇文章嘛。”衙役显然也看不太过自家主簿的做法,拍拍蔡淳的肩安慰,“花这钱不值当,还是攒着,寻个好点的私塾,再苦读几年,兴许下一届就靠上了。”
下一届?三届了,七年如流水般,卷走父亲的生命,卷走母亲的安康,也把他曾经满腔的壮志雄心抨击得七零八落。
蔡淳拖着虚浮的步子转过身,幽魂似的走了。
“喂,书生。”苍碧见他越走人烟越稀少,走进了不知是哪的死巷子,看周围一个人也没了,才拍了拍书箱,“书生你去哪呢?”
蔡淳恍若未闻,解下书箱,放在跟前,在墙角坐下。
苍碧看清了此刻书生的面孔,那双墨黑眼里承载的不甘似乎要满溢出来,这眼神他似乎在哪见过,却总也想不起来。
蔡淳的眼与连云的眼如出一辙,只是苍碧记忆中的连云,从来不是冷冰冰,就是敛眉恶狠狠的样子,从没有过居于下位的不甘的踪影。
那双眼中,显然盘算着不能为人道的事。
“书生?你准备做什么?”苍碧顶了顶箱顶,放大了声音。
“君子端方。”蔡淳忽然开口,眼中闪过一丝狠戾,“我秉持端方,却总有人告诉我,钱财才是正道。先生说,书中自有黄金屋,我念了十几年书,除了破茅屋,什么也没见着,黄金屋从来都在倾轧者的手里。”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这么老实个傻书生,可别脑子钻歪了地方,苍碧撞得更用力了,嚷嚷道:“书生,你可别走歪路,要是走错道了,你娘可得伤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