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不应回归人世,这本是极其荒谬的事情,遑论离那场血案已经过去那么久。但他更加清楚的是,世上的许多常理都不能用在穆弈煊身上。这个男人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他的考量,究竟是怎样的事情值得他这样大费周折?是穆家灭门惨案背后的真相,还是……
“他和你说了什么?”
薛止走上前去,顶着另一个人惊愕的目光下将他打横抱起。
早在跟着出来的那会他注意到了,因为赤脚走过庭院的缘故,穆离鸦的脚背上都是细小的血痕。他没将另一个人的微弱反抗放在眼里,抱着他往屋内走,“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吗?”
对于那个被血浸染的夜晚他其实没有多少记忆。他只记得约莫是傍晚的时候秋桐过来敲门,说自己很害怕,没有来由的害怕,问他自己能不能进来坐一坐。
“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她一面说一面发抖,那恐惧不像是假的,“我不会打扰到你,我发誓。”
因为身上另一半血脉的缘故,秋桐一直对危险的到来十分敏感,甚至都到了有些草木皆兵的地步。他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外头的天,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天落日的余晖格外像粘稠的血,猩红而邪恶,笼罩着视线所及的一切。远处的山林里隐约传来乌鸦嘶哑的鸣叫,他收回目光,收起了手上的剑,“进来吧。”
再往后的事情他记不得了。他好像是昏迷了很长时间,等他再度恢复意识,首先嗅到的是浓得都要化作实体的血腥气。
到处都是血,湿热而腥臭的血,手上、身体上、甚至是他的喉咙里。他慢慢地睁开眼睛,对上少年狼狈仓惶的面孔。
“你终于醒了。”那声音古怪而沙哑,听得他的心中阵阵绞痛。他顺着往下看去,看到手腕上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他顿时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如果那少年只是个普通的凡人的话,那双手早就废了无数次。
这就是他对于那个惨烈的夜晚最深刻的记忆,所以后来的时间里,他也曾痛恨过自己的无能。假如他知道得再多一点,是不是他们就能少走一些弯路?
“不是,只是一个有些古怪的故事。”穆离鸦搂着他的脖子悄声说,“是一对双生子的故事,而我刚好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
听到双生子几个字,薛止心中反而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已经猜到了故事的主角的谁,最重要的是,穆弈煊果然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什么事?”
“我小时候是见过你的。”
薛止第一反应是他们一起长大,为什么要特地将曾经见过这件事拎出来说。对于自己未知的过去,他总有几分难以确定的不可捉摸,下意识地选择避而不谈。
但穆离鸦接下来的话就打碎了他的那一分侥幸。
“不是身为薛止的你,是身为承天君的你。我的确见过你。”
薛止将他冰冷的身体搂得更紧一些,一直到两个人身上都沾染了冬日的寒冷,“我不记得了。”
“但是我记得你。”
回到屋内,薛止将人小心地放到床铺上,正想要抽身手就被人握住了。
“你……”他没有强硬地挣开,而是静静地等待那个人的下一步。
穆离鸦的手指修长,但并不是那种娇生惯养大少爷的手,指节附近带着老茧和伤疤,在他摊开的掌心缓慢地划了几道。
有一些痒,薛止慢慢地呼出一口气。他感觉得出来,这写得是一个止字。止,他的名字,至少这十多年来他都是这样以为的。
“这就是你名字的由来。”穆离鸦从床上撑起身体,静静地凝视着薛止的眼睛,“没有姓氏,只有这一个名字,是我给你的第一样东西。”
薛止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两下,随后骤然合拢。
这触感熟悉得令他发疯,只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就能够想起来了,但无论他怎样努力去回想,那里都只有一片空白。在极度的迷茫中,他听到自己心中有道细微的声音说,他没有说谎,整件事就是这样。这就是薛止这个人的根源,他从那高高在上的承天君成为凡人薛止的根源。
不论后面又有谁做了什么,只有这个名字是最不可取代、最为关键的一环,就像是那颗长出参天巨树的种子,埋藏在最深最不起眼的地方,但所有的一切都因它而起。
你不记得了吗?薛止又听到有人说话,是孩童的嗓音,好似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你不记得了吗?可是我还记得你。
冰凉而柔软的触感落在他的唇角,他勉强找回一些神智,看见那双隐隐透着青绿色的眼睛。
这是狐狸的眼睛,和他的祖母一样充满了魔魅,不过此刻,里头流淌的东西温和又宁静,美好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是我很小的时候的事了。”穆离鸦贴着他的额头缓缓说道。
夫人去世以后,大病一场的他被侍女带着去附近的村镇里散心。大病初愈的他连走路都还勉强,也不知怎的就和侍女走散了。
就在手足无措之际,他遇到了一个人,那个人一眼就看穿他不是普通人的小孩,还问他要不要和他一起参加祭典。
他们沿着人群一直走,灯花还有人群都化作了模糊而朦胧的影子,唯独这个人消瘦的手腕、苍白的下颌是清晰的。
醒来的最初那段时间他以为自己真的如父亲所说,做了个不大好的噩梦,可随着理智的回笼,他发觉到这些都不是梦,都是他曾经历过的事情。
早在薛止这个人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以前,他已经和那位承天君结下了缘分。
“我不是有意要忘记的。”
哪怕如今的他绞尽脑汁去想,也无法想起火光之下青年人没什么血色的面孔,只记得应该是非常好看的。
那究竟是怎样一张脸孔,不知道和眼前的薛止是否一样,可眼下他又觉得没什么所谓了。
“后来我被阿香她们找了回去,当天夜里就又发起了高烧。她们觉得我碰到了不好的东西,害怕得要命,但我知道,我一直在想你的事情。我不想做失约的那个人。”
他苦涩地笑了下,他不想忘记,可有些事情终归由不得他。
“你说对了,我没有记得太久。我越来越难想起和你的约定。”
再然后,父亲从外面带回了一个失了一魂一魄的孩子,说是故人之子。他的整副心神都被那个孩子占据,哪里还能想起和自己约定的那个人。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在不断抹去那个人的回忆,好似只要这样做了,那个人就会真的死去。
“我真的不想要忘记你的事情。”他喃喃道,秀丽的面容上写满了可以称之为难过的东西,“如果我知道这对你有这么重要的话,我一定会记得。”
薛止任由他说着。他能感受到那带着丝丝凉意和幽香的吐息,还有在他脸上描摹着的手指。
“不要怀疑,我是真的喜欢你,想要和你在一起。”
“除了你,再不会有其他人的那种。我之前其实非常害怕,害怕你会再度回到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穆离鸦闭上眼,微微摇了摇头,“我想要你只看着我一个人。”
想要让神祇留在自己身边,多么自私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