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的。”
薛止说不出自己内心是何种感受。
十多岁时的回忆没有哪一天被他真的忘记。
他背着那个受了伤的少年,在星辰冷漠的注视下跌跌撞撞地走了好久的山路。
那个时候他想的是,这条路永远都不要有尽头就好了。
身为始作俑者的琅雪先走一步,剩下他们两人在湍急汹涌的江底苦苦挣扎。
因为穆离鸦一剑斩断江底阵法的缘故,死寂了十数年的死水重新流动起来,没多会就要将他们彻底淹没。
残存的阵法一片片碎裂,一旁血池里的东西疯狂咆哮,随时都有可能挣脱束缚,薛止便知道事情再不能等了。
“抓紧我。”他这样同穆离鸦嘱咐,“不管怎么样都不要松开手。”
穆离鸦揽着他的脖子,勉强点了点头,“我不会松开的。”他的神智有些涣散,说出来的话都带了几分迷离,“不会的,我怎样都不会的。”
借助水的浮力,薛止带他逆着凛冽的水流向上方浮去,好几次脸颊等裸露在外的肌肤都被切割得生疼,他只能更加用力地护住怀中人。
他们艰难地穿过江底那片阴森的石佣群。随着阵法崩坏,这一方江中领域再度与外界连通,在暗不见光江底浸泡了这么多年的石佣表层灰质被冲刷得剥落。
有那么一瞬间,这些重见天日的尸身看起来和活人没有多大区别,除了表情都是如出一辙的扭曲惊惧。他们身上都缠着一圈圈写了符咒的麻布,薛止正想去看看这些符咒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尸体和麻布就在他的眼前迅速腐蚀。
上一刻还面貌栩栩如生的尸体下一刻就化为了裹着烂布的骸骨,薛止本能地感受到一种可怖的邪恶气息靠近。
骸骨空洞洞的眼窝由上至下地注视着他们,下颌骨咔咔咔地响动,吐出的却是娇媚森冷的女人的嗓音。
“你这一生都将追逐不可求之物,永远都没有停下的那一日。”
对此薛止不为所动。他静静地与这些邪性的骸骨对视,注视着它们在江潮的涌动下一节节碎裂。
“而你所渴求的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入手即碎,永生永世都可望不可即。“
被他抱在怀中的穆离鸦如若未闻,而平日里他又是对这些东西最为敏锐的。薛止低头查看,发现他已经因为蛇毒陷入昏迷。
他艰难地分出一只手替穆离鸦拂开脸颊上的头发。先前沉入江底时,他隐约感觉有什么人朝自己靠近。当他醒来以后,他以为是怀中的白龙鳞片,可随后再度下水,在被淹没的一刹那,他回想起那人身上一点微弱到几乎要被江水土腥味掩盖的山茶花香气。柔软温热的吐息和有力地将自己向上方推去的双手,成了他在窒息和痛苦中最后的救赎。
这些纠缠了他整个少年时期的绮丽幻想是绝对不容错认的。
“我不在乎。“张口说话的瞬间,水流就自动涌入。
他这样回应那不知名的女人,“我一点都不在乎这些东西。”
不论将来将会如何,他会不会活不下去,只要这个人都还在这里。这样就够了,至少对他来说这样就够了。
小时候,家破人亡又记忆尽失的他曾经以为死是这世间最可怖的东西。
后来随着他长大成人,开始在穆家的帮助下追寻往日真相,本以为真相即将水落石出,却又突遭巨变,和那失去所有的少年相依为命,他才知道,比死更可怕的是得到过再失去。
穆离鸦用尽一切法子想要他活下去,可他又何尝不是?倘若他真的对那每日造访的少年人感到厌烦,那又要如何解释他愿意为之献出自己的一切。
“我只要能救他就好了。“
即便真的到头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夸父逐日,他也不希望在后来回想起今日,剩下的全是对自身怯懦的憎恨。
外界奔涌不息的江水以千军万马之势带动了这深沉的死水,二者交汇融合,汇聚成凶险万分的旋涡,呼啸着将所有触碰到的东西卷入。
碎骨和江底被带上来的碎岩,擦着薛止的脸颊流过,而被划伤伤口出流出的鲜红血液汇入水中再无踪影。
越是朝上游动,汹涌的江流就越是湍急地朝他们袭来,好几次薛止都快要无法控制身体的方向,再度被带向冰冷绝望的深渊。
那半片龙鳞被他用力地压在舌根底下。他知道,不像上一次,会有穆弈煊留下的后手救命,现在只有他能够带着他们离开江中困境。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和暗流与旋涡恐怖的吸力抗争了多久,直至某一刻,他感受到上方的光线发生了改变。
头顶不再是黑压压的一片,变得通透明亮,而这是来自外面的天光。
很近了,这一发现使得他再难掩饰内心的亢奋,所有被强行压抑的疲惫和痛苦再度从内心深处翻涌而出。
“小心。”
就在难掩内心喜悦的那一刻,怀中人突然拉了他一下他的衣襟。
习武之人的本能提醒着他,有危险靠近。他身形一凛,侧着身子勉强闪躲开。
先前他们在船上惊鸿一瞥的巨大黑影,还有血池里躁动不安的黑影,交融在一起,变成了眼前这条深色长虫。
这东西周身覆盖着细小的鳞片,尖尖的脑袋上有一对凸起的小肉瘤,而身躯前方只有一对畸形弯曲的指爪,浑浊的黄色眼珠正巧对上薛止的。
尖利的鸣叫在薛止脑内响起,这东西贪婪地晃了晃脑袋,冲着他们张开了大口,露出一排排细密的尖牙,直冲冲地向着他们二人来。
若是在陆地,找回了佩剑的薛止尚有一战之力,可水底里手脚都放不开,再加上怀里有个人,他只得尽力躲闪。
光是躲闪,他哪里是这水里长出的邪物的对手?眼看就要避无可避,忽地江底又蹿出一道青森森的影子,咬住黑色长虫的脖子,将它粗暴地扯开。
这后来蹿出的是条身量不算大的小青龙,那被咬住脖子的长虫哪里肯吃亏,身躯疯狂扭动,试图将身上的东西甩出去。
一虫一龙缠斗起来,江水剧烈搅动,浑浊得如沸腾了一般,但薛止整颗心都放在怀中人身上。
“看到了吗?就是这东西。”
穆离鸦不知何时醒了过来,贴着薛止的耳朵悄声说。
他脸色毫无血色,说话气若游丝,但语气中透着的讥讽又无疑是他,“这条长虺就是伏龙县害怕了那么多年的清江罗刹。”
薛止知道自己应该把重点放在清江罗刹和江中长虺上,但那温热的山茶花香气着实令人分心得厉害。
穆离鸦像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常,勉强抬起手指给他看,“你看这东西有一点像罗刹吗?”
那条通体漆黑的长虺应该是十多年前被琅雪还是什么人刻意豢养在江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