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导见惯大风大浪,却不为傅惊辰气势所动。看他走过来,便从容打开身边一台笔记本,点开放于桌面上的一个视频,将屏幕转向傅惊辰那边,“你自己看吧。我相信看完你会明白。”
傅惊辰转头看向视频,却见那是这些天褚容所拍镜头的粗剪合集。他立刻坐在桌前,专心看下去。
褚容进组将近两周,所拍剧情大多集中在安臣与谢文夏的大学时代。那时安臣对谢文夏暗生恋慕,碍于诸多顾忌不敢言明。他偷偷思恋好友,每次两人相约聚会,安臣都情难自禁,暗自流露满目柔情。
视频中,褚容凝视沈蔚风的背影。面上神情温和淡然,唯有一双眼睛隐含深情,于眼睫交错间,偶尔泄露一丝对好友的炽热爱意。
这视频合集,只是将褚容的镜头简单剪辑在一起,并不考虑剧情的逻辑性及连续性。傅惊辰认真看下来,却隐隐对视频中的沈蔚风生出些微情绪。看到后来,傅惊辰甚至不自觉在想,谢文夏那样的人,并不值得安臣的付出。
毫无疑问,他入戏了。被褚容不着痕迹的表演牵引,进了剧情,更踏入了人物内心。
离开片场六年,仍能做到这一点,褚容无疑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优秀演员。
傅惊辰看一眼叶导。饱经风霜的导演只抬手示意他继续看下去。
视频持续播放,进展最后一幕剧情。谢文夏向安臣摊牌,他重新爱上一位女孩,并坦言,即便与安臣在一起时,他也始终未曾忘记过已故的未婚妻。
剧本中的这一段剧情,安臣从哀伤绝望,逐渐转为愤恨、暴躁——“他撕扯头发,不停走来走去,像一头准备扑咬猎物的狮子”。
也是在这一场戏里,安臣的第二人格,初次在谢文夏面前显露端倪。他歇斯底里地发泄心中喷发怒火,并失去理智,失手打伤谢文夏。
傅惊辰一瞬不瞬,看着视频中褚容的表现。随着剧情推进,傅惊辰的下颌线条慢慢绷紧。播完这一段,视频即完全结束。傅惊辰拖动进度条,重新将这一幕再看一遍。看完之后,又看一遍。
反复数次,叶导终于叹息一声,伸手将笔记本按下,“看明白了吧。我承认褚容是一个灵气逼人的戏剧天才。但你也要承认,这个天才,如今已经演不出这种疯狂宣泄感情,甚至有些暴戾成分的戏。”
傅惊辰显然不满意叶导的武断,“他不可能演不了!他只是不适应。多给他点时间,等情绪到位,这一段他可以很出彩。”
褚容的个性爽利尖锐,他的爆发戏向来是一大亮点。如今,他既然已能将静水深流的内心戏表现得丝丝入扣,那些大开大合、浓墨重彩的戏份,自然更是不在话下。
“叶导,”傅惊辰站起来,语气急切,“你以前便指导过褚容演戏的,并且对他极为认可。你应该很清楚,感情饱满、冲突激烈的戏,正是褚容的优势所在。多给他点时间,他会让你满意……不,是会让你惊喜!”
傅惊辰与褚容还未彻底分开时,曾斥巨资为薛睿其量身定制一部影片,国内顶级班底,并请来叶导做监制,将目标锁定当年两岸三地最高电影奖项的最佳男主。褚容得知后勃然大怒,每日蛮横吵闹,逼迫傅惊辰撤换掉薛睿。除了傅渊,傅惊辰从未被任何人这般强逼威胁。他怒火中烧,之后虽按褚容之意换下薛睿,却也因此越发冷落褚容,并最终下定了决心决心,要与褚容分开。
当时薛睿已进组一周,表现可圈可点。褚容替换薛睿进组,起初亦颇受冷待。但只一周后,先前对褚容成见最深的叶导,便改换口风对褚容赞赏有加。甚至毫无顾忌对媒体直言,褚容感情丰沛,情绪富有爆发力,比薛睿更适合影片的男主角。
若没有之后的意外,那部电影,本应可以成为褚容塑造的第一个经典角色。而在褚容出事之后,叶导心情低落,辞去监制一职。剧组军心不稳,不久即宣告解散。那部原本被业内极为看好的影片,终是落得一个半途而废的下场。
叶导对优秀的电影,有着非比寻常的热情。当年那部片子他虽只是监制,但却耿耿于怀抱憾多年。傅惊辰此时提及他与褚容的一点过往,他自然便会想起,那半部仍尘封于库房的电影。
果然叶导轻轻眯起眼,似在追忆怀念。口中亦不觉低声重复:“多给一些时间……”
傅惊辰心头燃气些微希望。片刻过后,却见叶导却仍旧摇一摇头:“傅总,你知道就这一个镜头,剧组已经拍了多久?”他向傅惊辰伸出一只手掌,“五天。整整五天。”
傅惊辰微微惊讶。
“前面七天,拍了十几页剧本。后面五天,都用来打磨这一个镜头。效果你已看到。坦白说,我仍然不满意。”
褚容的表现,或许放在其他任何一位导演眼中,都已堪称精彩。但对叶导而言,还远远不够。距离金樽奖,更是相去甚远。
叶导又叹一声,“我不是花不起时间去磨。这部片子云天主投,傅总既然已放过话,《侵蚀》的投资不设上限,那我还会有什么顾虑?只不过,”叶导清瘦的脸布满皱眉,深刻的皱褶里显露出沉重无奈,“剧组里的人磨不起。褚容更磨不起。”
傅惊辰脸色骤变。
叶导点燃一支烟,目光延伸向窗外,“拍这一幕戏,我能感觉到褚容很痛苦。是褚容,不是安臣……他强迫自己投入,可脑中始终有一根弦紧绷着,要将他拉回去。反反复复,褚容就像被悬在半空,进退都没有方向。”
傅惊辰胸口急跳一下,手掌按着桌面,慢慢坐回去。
“昨天褚容主动提出要退出。我去找他聊了一夜。那时我发觉,果然如我之前所料,褚容演不出安臣的第二人格,不仅仅是因为技巧,更是因为他的不认同。”
“他不认同安臣的感情。特别是第二人格觉醒之后的安臣,让他感到荒唐、残忍,甚至可笑。我问过他,为什么最初看剧本时没有这种感觉。褚容说,因为那个时候,他还是他,安臣还是安臣。他们是界限清晰的两个人。当他开始入戏,沉入道到安臣的情感之中,他逐渐成为安臣。脑中那根弦便绷紧了,不断提醒他,他的所作所为、他的爱情、他的愤怒、他的绝望,都是荒唐的,没有意义的。为此去伤害其他人,更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叶导皱紧眉头,似也在奇怪这其中的缘由,“说实话,我拍了这么多年电影,还是搞不懂褚容的想法。我只能理解为……他的内心深处,对安臣这个角色有极大的抵触。他抗拒表现安臣的感情。认为安臣的爱情是一个……”叶导拧着眉,极力寻找一个恰当的词汇,须臾道:“错误?对,是一个错误。这个错误,一定触及到了褚容的某个底线。他突破不了,所以当他更深地触摸到安臣的内心,他会下意识去批判,而不是彻底融入安臣……体现在表演上,就是他被这种批判套入了枷锁里,难以释放自己的情感。”
叶导顺着自己的思路,一径分析下去。傅惊辰听到后面,心口已扎满尖锐的刺。他也终于想明白,再见面时,褚容为何对自己谨小慎微,与以往判若两人。
只因在褚容心中,他们两人的过往,是一个不应发生的错误。那错误令褚容悔恨,亦令他负疚。
将近中午,叶导送傅惊辰离开。在宾馆楼下,叶导尚叹息道:“演员不认同角色的情况,其实也很常见。但像褚容这么排斥的,我确实从未遇到的。不知道他这些年,都经历了些什么……不过也还好,修身养性嘛。褚容现在性情平和,安安稳稳的,倒像是活得更明白了。就是有点可惜……”
可惜一位演员,无法在角色中释放情感,他的艺术生涯,便注定要提早终结。
返程时,傅惊辰的车子开得很慢。回到市区,他将车停在江边。暮色将沉,璀璨灯光开始亮起。沿江一线的商业大厦上,与楼身等高的明星海报,在灯火下俯视整座城市。
“小辰哥,你看到没?”傅惊辰闭眼靠在座椅上,听到褚容欢快跳脱的声音在自己耳边说:“这些海报上的明星,总有一天,全都要换成我!”
如今那些海报上,有沈蔚风,有薛睿,有斯嘉丽,有唐尼,有有许许多多国内国外的一线明星,唯独没有那个曾经雄心勃勃的青年。
远离喧嚣与繁华,在一个宁静小城度过六年时光。否定自己的过去,彻底埋葬掉那段“错误”的感情。安稳平和修身养性,让自己的心,活成了一口波澜不兴的古井。只偶尔在醉酒之后,在无人的江水边,偷偷怀念一下,多年前的、身为演员的自己。
这便是褚容想要的生活?他今日选择退出,是确定自己,再不会后悔?
他还能有多少机会?错过安臣,他又要等多久。
褚容在昨晚已回到市区,仍旧在先前的酒店落脚。等明天一早,便要搭飞机返回南城。
傅惊辰猛然张开眼,手指抓紧,几乎要将方向盘掰断。等夜色黑透,他忽然发动起车子。很快,银白色的卡宴在酒店门前停下。傅惊辰乘电梯上到三楼,穿过长长的走廊,在一扇门前停住。
空无一人的走廊静悄悄的。
傅惊辰默立许久,抬手按下门铃。
第34章
返程航班定在明天一早。褚浔昨天傍晚赶回城区,便一直精神不振,身上也觉疲乏无力,将自己关在房中,行李也未收拾。还好他带来的随身物品不多,现在开始整理也来得及。
衣柜里有几袋新衣,大多还未拆封。俱是当初傅惊辰差秦野买下送来的。行李箱不够大,放不下多出来的衣服。褚浔想一想,将自己的外套、毛衣拿出来,箱子里只剩王猛送他的那件西装,而后把新衣服一一放进去。傅惊辰那件烟灰大衣,褚浔最是当心。反复叠了数次,直到将每道折皱都捋平,褚浔才算满意,细心将大衣平放在行李箱里。
褚浔这次决定退出拍摄,实属万不得已。整个剧组足有几百人,只因他无法入戏,人人都要陪他一遍遍NG。褚浔现在到底成熟一些,不比六年前恣意任性。即便叶导耐心十足,并未嫌他驽钝,他心中也会过意不去。加之愈是想要贴近角色,心中排斥却愈加激烈,每日站在镜头前,都似在冰火之间撕扯挣扎。褚浔思虑再三,最终选择放弃。
表演是一门复杂而玄妙的艺术。并非他辛勤不辍,数年如一日刻苦钻研,便一定能够推开沉重的艺术之门,抵达那恢宏又神圣的表演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