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又复兴起绿腰舞,以手袖为容,踏足为节,舞姬皆穿长袖舞衣,缓步入场,扬袖翩飞,踏着羯鼓的鼓点而舞,姿态既美又柔软,颇为动人。这本该是一人独舞,但稍经改编,自然也能群舞,只要手笔够大,就请得起一队美人,风流的柔软意态也绮丽起来。
背后来回的是举着玉盘珍馐的侍女,身边依偎的是温香软玉的美人,这本该是傅希如最习惯,最适应的长安风情,他却仍旧保留着一份尖锐的清醒,逢场作戏,虚情假意,始终不曾真正醉去,更未曾放松对云横的注意。
只是毫无异样。
云横为人豪爽,倒不难伺候。他看着粗野,难免叫这些看惯了轻声软语玉面郎君的女孩们害怕,但其实并不可怕,也确实是个贵人,于是场面越发的融洽起来。
陪客是京中几个云横的旧部,还有几个和他有过交集的京官,堂中春风熏软,酒香甜蜜,靡靡之音传递出高墙之外。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卫燎费了一番功夫,从后门进来。
云横固然谨慎,但眼下毕竟有大理寺的人跟着他,因此收敛了些,并没有叫人全盘控制这栋富丽堂皇的私宅,只是守住了他们饮宴的厅堂还有大门,他身边的羽林郎要无声无息的收买主人,还是很容易的。
他沉着脸站在廊上,两侧是夜色中模糊的如画庭院,静静听着前头传来的乐声,许久没有说话。
跟着他出来的人虽然是亲信,但究竟不敢违逆他,治好跟着一起站着,直到卫燎说话:“他真来了?”
消息来源十分可信,且云横和傅希如都并未掩藏行径,几乎不必打探,有心人都会知道,但侍卫仍然要郑重的回话:“是的。”
卫燎并不高兴,他们每个人都要慎重以待,多少能够猜到症结所在,于是又小心翼翼的画蛇添足,多说了一句猜测:“但席上还有其他人,傅大人兴许只是不好回绝……”
这话说出口就犹如石沉大海,卫燎一声也没吭,眯起眼睛往前看。灯笼摇摇,模模糊糊的红光落在他雪白的狐裘上,晕出醉酒一般的软与甜,他漠然的望了片刻,下令:“走,过去看看。”
来这儿本来就是一时兴起,卫燎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不想被席上众人察觉,露出一副千金之子坐而垂堂的不尊重来。
傅希如不喜欢他的地方已经够多了,就不必自己再添两样。
因此所谓的“过去”,也不过是靠近了姑娘们平日住的楼台。这地方处处都透着奢靡与绮丽,正是个销金窟该有的样子。卫燎蹙起眉,觉得不太舒服。他不是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只是没有一次是为了傅希如坐立不安才过来的,且还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不是嫉妒,也不是被背叛的愤怒。
卫燎从来不嫉妒,因为他什么都有,不必嫉妒别人,也从不觉得会被傅希如背叛。真正叫他如鲠在喉的是那是傅希如说的一句真话,“不必信他”,那他自己现在是在做什么?
他是与虎谋皮,还是骗了卫燎?
楼台上有闪烁的灯光,卫燎仰头看看,心里忽然升起一个荒唐的念头。他发着颤,却中了邪,片刻后就下定了决心:“找个没人的房间,给我送来一个丫头。”
伺候姑娘们的丫头青涩,却很懂得眉高眼低,听懂了他的吩咐也不问为什么,径直给他拿来了他要的东西,又关上门,来给他梳头发。
卫燎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随手拿起一朵绢花。节气还不对,鲜花不多,梳妆打扮多数还在用绢花,但也足够漂亮,这一朵是用贵重的各色绢布做成的巴掌大的牡丹花,花蕊是颤巍巍亮闪闪的宝石,相当贵重,可见主人是个多美且贵重的玩物。
他又拿起一支金钗,放在掌心看了看。
那侍女不慎扯了他的头皮,他也没说话,往镜子里看了一眼。发髻已经渐渐成型,他头发厚实浓密,梳成女子的发髻也不必掺假,所缺的无非是婉媚温柔,不过这也并非不可补救。
这冲动荒唐,但却来势汹汹,卫燎攥着冰凉的袖子,几乎痉挛起来。他反复的劝阻自己,但最终还是一动不动,任由这清秀的侍女给他梳好头发,又将首饰一字排开,让他拣选。
他见过小潘妃或者其他女人清晨起来梳妆的样子,似乎与现今场面所差无几,只除了他是个妄图蒙混到前面去的男人。
卫燎做过彩衣娱亲的事,但男扮女装与此不同,况且他要扮的还是个风尘女子。
他随手点过几样,任凭头皮忽然沉了几分,几乎不敢再去看镜子里的自己,站起身来换衣服。
衣裳软薄,但还能蔽体,即使如此,卫燎换上之后也十分不自在,不得不扯了扯领口,就被扣上了金臂环,垂地的披帛落在脚下,那侍女示意他坐下,给他上了妆。
飞扬的长眉,眼尾的薄红,花钿贴在额头正中,甚至还在唇上点了一点樱桃红,再戴上面纱。这样看来,已经很像是个眉目冷艳,轮廓略硬的美人了。卫燎从没机会见到自己这样子,一时愣愣的望着铜镜,发起呆来。
他从未想过,倘若他真的是个女人,或许今时今日就没有这样多的痛苦与烦闷。傅家子求娶一个公主还不算难,原来只要他是个女人,这一切劫难就都可以破局,这多年来的彼此折磨,也就全部结束了?
傅希如想过吗?
他肯定想过。卫燎知道他太多,更明白他就喜欢未雨绸缪,什么都要想的明明白白才肯付诸行动。他求的是落子无悔,是心无挂碍,把一条道走到黑。他肯定知道,倘若卫燎是个女人,他们就……他们就……
卫燎前所未有的茫然起来。
他知道这念头荒唐且无稽,他从来都是自己,不能成为别人,更没有什么斩断前尘与恩仇的办法,无非是不得不面对真切的痛楚,于是发起无缘由的梦来。
这梦里压在他身上的一切都没有了,才叫他明白,自己并非毫无知觉,并非没有艰辛苦痛,只是无计可施,也就当做没有,张开双臂接纳了。
他对傅希如这样执着,未尝不是因为傅希如都懂。
再看一眼镜中人,卫燎伸手扯过狐裘,严严实实裹在自己身上,出去了。
没人跟着他,回廊上一片寂静,他下了小楼,凭着记忆往前走,只见一片灯影摇红,几乎要转身原路返回了,又不得不再往前。
再往前就有云横的亲信把守了,他要是不想被发觉,就不该再走下去了。
卫燎越发觉得自己这冲动毫无来由,且毫无用处,他站在寒凉夜风里扮演是个苦等良人的女子,意义何在?
他无论如何都想过来看这一眼,甚至想知道傅希如和云横在说些什么,想剖开傅希如的心看一看他到底在想什么,其意义究竟何在?
他不该想这些事情,更不该太在乎,因为这对他是没用的,不是他想要,他只是不得不这么想,不得不来,不得不可笑的穿上女装,站在这地方,发着呆,吹着风,被出格举动逼得热血上涌,满脸泛红,不知道接着该做什么。
这时候傅希如在做什么?
卫燎没什么机会参加这样的宴饮,不过想来与自己所知的差不多,况且云横的作风他在京中亦有耳闻,还不至于不懂什么叫做纸醉金迷。
傅希如配合云横,未必是出于真心,但这事实已然摆在面前,卫燎不觉得事态已经无可挽回,却因为傅希如毫不讳言的隐瞒而恼怒,而坐立难安。
他不想和傅希如玩这个权势的游戏,但眼下是非玩不可了。
卫燎深吸一口气,既觉得自己委屈,又觉得自己愚蠢。
=========
作者有话说
不好啦,傅大人,你男人穿女装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