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遥遥看着远处青禾的微笑。
各自心头都忽而想起,半月前,青禾正式登台,未歌,未舞,抚了一曲《长相思》。
首音落定,余音绕梁,已教食客屏息,酒客忘饮,言者噤声,听者侧目。
长相思,词牌名,唐教坊曲。双调三十六字,前后阕格式相同,各三平韵,一叠韵,一韵到底。
绵绵相思,离离别意。
浓浓曲中情,又岂是青禾这十来岁的姑娘,所能体悟,所能信手。
有人教她的。
三人都明白了。
那是一个来自长安,熟谙教坊,情根深种,无处诉说的女子。
曾常住晚来风,比付云中对晚来风更了如指掌,甚至暗中改造的女子。
已然卸下重担,追随故人而去的女子。
当日阿姬曼故意派人追杀重山与苏夕言,莫不是反借着这个幌子,前往晚来风,去见青禾。
当年,归青俊为付云中选了苏夕言。如今,是阿姬曼,为付云中选了青禾。
重山开口:“阿姬曼留下这一手,便是说……”
苏夕言道:“唐持,已经将榆林,乃至云墟城往外传递消息的通道都封死了。”
重山凝眉:“他已经准备,不,已经动手了。”
苏夕言沉吟:“有你布防云墟,唐持即便率军前来,也一时半会儿拿不下。他没那么傻,定会打着抓捕吐蕃奸细的名号,冲着飞松而来,若我们拒不开城门,于理于义都有亏,惹了众武林人士反感,届时内外夹攻……况且……”
“况且,烽火已点燃。”重山接道,略疑惑,“难道阿姬曼还留了重兵在城外?”
阿姬曼走了。
却仍似借着青禾的手,青禾的笑,来点燃最后一道烽火。
可这烽火,是点给谁看?
“不,没有。常年被唐王监视,她的人手能混入官兵府军,江湖草莽,暗中协助,已是不易。”付云中道了这一句。
苏夕言看向付云中,目光微动:“你故意调派大量云墟弟子入驻榆林,便是为了对付唐持?”
付云中轻笑,吊儿郎当地歪了歪头:“唔……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重山与苏夕言对视一眼,各自微叹。
这是逼问不出来了。
付云中的声音却继续道:“烽火点燃给谁看的,我倒是在想一个人。”
重山道:“谁?”
“也是一个女人。一个同样为情所伤,年华不再的女人。我想起来,她当日亲赴云墟道贺,又匆匆而去,道是长安来的亲眷,会是谁呢……”说着,付云中扬起目光,瞧向另一个方向,“这一次,她不会再放手了吧。”
目光不及之处。绥州府衙。
重山与苏夕言俱是一凛,顿时了悟。
那是位淑静优雅,出自大家的老妇人,恨至刻骨,照样不吐一个脏字。
少时敢爱敢恨,暮年不论爱恨。比谁都看不破,又岂不是比谁都看得破。
四品诰命夫人,张泽结发之妻,刘氏。
礼尊为付云中授冠当日,刘氏特来云墟道贺,道是张府还有几位担心她,自长安来探望的亲眷等着,告了退,还是飞声送刘氏及其仆妇上的轿,出的城。
长安来的亲眷,有一位,便当是阿姬曼了。
三人犹记得刘氏走时,长长一叹,似赐封当日,素纱中单,青罗翟衣,六树花钗,接旨受封,髻上红珊瑚步摇迎风而动,笑得满足而动人:“白头到老,相守到死,还是做得到的。”
白头偕老。
刘氏早已对丈夫的感情失了望。为何还能如许坚定?
因为她已从方雪娥身上深刻地学到,要留住一个人,光靠感情是不够的。哪怕不耍心机,不弄手段,所谓心思,所谓叫他人再离不得你的缘由,必要。
况且唐持异动,背后不一定没有更高力量的指使与支持。比如,唐王。
而此刻,张泽“恰好”不在领地,赴京叙职。
又“恰好”云墟反叛,蛮族犯边。
只要唐王愿意,张泽脑袋上这顶护国不力的大黑锅,便是戴定了。
而诰命夫人镇守边陲,纵横统揽,力保太平。
不论结果如何,赢得美名远扬,再得一声皇上亲口赞许,不会是什么难事。
到了那时,张泽再有二心,为了自己的名声,为了自己的官位,此生此世,也不敢动刘氏一根毫毛。
再多几个王雪娥,李雪娥,不过是条刘氏随时可以捏死的可怜虫。
三人的目光,汇聚同一处。
榆林更外围之处,烽火燃起之后,不知何处蹿出的人马急速掠近,隐隐势将唐持军马团团包围。
这一次,她不会再放手了。
“未想,竟是她出手助我们力挽狂澜了。一介女流,气魄至此,已是大不易。”重山感慨说着,看向付云中,又被眼前一晃的物什吓得一个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