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身为吐蕃望族后裔,即便不惹是生非,迟早搅得风生水起的飞松交给深明大义,以一臂换得云墟上下不论何派由衷敬重的重烈,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付云中低头思忖,不知是伤重了还是睡糊了,回过神,重霄竟已转身走近,站定榻前。
付云中一愣,眼前一晃,已被个温暖的怀抱牢牢包裹。
付云中还躺着,粽子似的把自己包在被子里。重霄便抱着这个圆滚滚的大被子,侧躺在付云中身边,把头埋在付云中胸前,沾了汗意的柔软被絮中。
付云中更愣了。
忽而便想起,小时候,重霄病得重了,重明和重山带着好吃的来看他。玩得累了,重霄要睡了,重山就帮重霄抄经书,重明就帮重霄盖好被子,也这般侧躺着,拍着重霄的背,看他沉沉睡去。一次重山重明都累了,跟着重霄睡着了,一醒来,早被各自家师父抱回房里,天都黑了,错过晚膳,各自饿个半死。
小时候,重山有次闹得过了,重明替着背了黑锅,被罚得尤其惨。重山亲手给重明上药,哭得稀里哗啦,发誓再不违纪,看得重霄都快哭了。重明一开始还安慰重山,后来一看重山泪眼朦胧给他上的药,全抹到不知哪儿去了,浪费了一瓶好药,气得追着重山饱揍,多亏了夕言才劝住。夕言和重山走了,重明又累又疼栽在床上,重霄蹑手蹑脚爬上床眼泪汪汪看着他,,两个人也这么对面侧躺着,重明就笑了,揩了重霄眼泪拍着重霄的背安慰,半搂半抱,说着笑着,自己也睡去了。
如今的付云中想着想着,眉目柔和,嘴角也勾起了。
也记不清多少次了。只不过当年裹在被子里的换成了付云中,抱着赐予温暖的,反成了重霄。
正心头唏嘘,却听见胸前重霄闷闷一句:“……我,也会怀念啊……”
隔着棉被,听不真切。似是问句,更如自语,终成一叹。
闻言,付云中嘴半张合,一时无言以对。
少时种种,片段过往,却更如跑马飞花,流光而去。
未及作答,重霄也不需他作答,已松开怀抱。
“好了,去吧。”自被间抬起,极近处与付云中对视的眼眸,还是浅含笑意,清亮如水,“再不去,你家崽子可保不准会干出什么事儿来了。”
此时的付云中,终于微笑了。
可不是呢。
若非与付云中一样的亦会怀念,害怕怀念,从来只求真切的重霄,管你是不是重病号,还不早掀了付云中的被子,抱个结实才好。不论是为的什么。
“好。”收下思绪,付云中开口,“多谢了。”
————
夜了。深夜。即将拂晓。
沧桑荒凉的沙原,独特的静谧。
红岩枯木,长城横亘,烟幕般升腾而起的滚滚黄沙之中,高高耸立的关门。
横穿沙漠和戈壁的长城,自与平地、山脉之上的长城不同。
此段长城传为战国年间所建,秦时加固,于今历经数百年,墙体虽有剥落,大部分仍完整牢固。两丈之下黄土夯筑,两丈以上土坯加筑,所用黄土皆经认真筛选加工而成。先将选好的黄土放于青石板上烈日烤晒,将草籽晒死,筑成后以箭射墙,射不入者方为合格,否则返工重建。
废弃百年,风蚀日烤,早成了个空余架子的断壁残垣。
看来斑驳老矣的黄泥墙面,软糯糯似的,一触才知,粗糙生硬得怕是云墟膳食房张四叔的杀牛刀都顶多砍下些碎屑毛毛。
抬头,不知换了多少块牌匾,名字却还是那么简洁明了,很有礼尊派头的两个字:“沙关”。
沙关。
立于城门前头,仰视牌匾之人,便静静地笑了。
最后一道月光一罩,连笑意都在城头檐角的阴影之中包藏完好。
高高瘦瘦,身量修长。
略带孤高的眼角总带着比三分多些,比五分少些的异域风情,偶尔微挑着看人时,七八分的惑人。
他已经等了一整夜了。他在等待着所有。
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听得见的,听不见的。
背手而立。站姿轻松,不算十分伟岸。
好似早已料定,这道日落时方大开大合,重又不能通行,常年紧闭的沙关大门,会在他面前轧轧开启。
黎明前。最黑暗寂静之时。
关门终究未曾开启。
却是一道人影,突而闪现在城墙上头。
小心谨慎,左顾右盼,再纵身一跃落地。震痛伤处,闷哼一声,缓了缓,才抬手,簌簌拍了满身自沙原带来的尘土。
拍着拍着,无意间抬头,骤而被不远处鬼魅般静立观望的人影惊得倒退三步。
一退之后,当即站定、昂首,握紧腰身三血槽、六明珠,武尊亲赐的玄冥宝刀,正肃老练,气镇山河。
静立之人又微笑了,终于开口:“不愧是武尊凌峰的得意爱徒,重峰。”
语调中,故意肆无忌惮的异族口音。
重峰又是一惊:“……你是‘五君’的人?”
静立之人不答。
重峰更为紧张:“难道,难道是‘三王’亲自派来的人?!”
静立之人想了想,道:“这句话对。回鹘王还没老糊涂,亲自指名,叫我来此。不过这下子云墟动静这么大,不知面目的‘五君’,也差不多都该出来亮亮相,算算账了吧。”
暗夜之中瞧不清长相,重峰本是打量着来人身形暗自猜度,听见那不屑中犹带狠绝的话语顿时眸光一跳:“竟是你!”
静立之人一叹:“找了这么多年,总算揪出你了。”
重峰一震,竟罕见地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