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桠脑尖儿,竟抽出了一颗芽。
眼睛也不大好使了,礼尊凑近了些看。
不过是裹在白绒毛里的芽头,连叶子的形状都还没长成。
老人嘴边的笑容,却是再满意不过的样子。
似乎能看见晨曦破空一刹,芽儿随之破出,于阳光中招徕更多绿意。
春,终是来了。
云墟之春。
半城烟雨半城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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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云墟,乃至全榆林城,都在一夜之间炸开了锅。
一大早,诸尊便于天元楼上紧急议事。散会后,分不清是哪宫弟子第一个放出话来,三日后,举行“撷英会”。
全云墟子弟欢腾雀跃,也有不少子弟措手不及,愁眉不展。但更多人,尤其是榆林百姓,都如碰见个突来的重大节庆,满城欢腾。晚来风虽是仓促了些,亦是依照惯例,于“撷英会”三日前,亦即今日,大开馆门,半价迎客。
云墟撷英,为之磨练多年的姑娘少年们或于三日后正式收入云墟关门,资质高些的直入各尊座下。不与晚来风相较,但凡家中开着个茶楼饭馆的榆林人,甚至于自家粗茶淡饭,也纷纷相邀小弟子们吃一顿,喝一场,谨表犒劳与祝福之意。若顺利入取,平日里与之往来相交的榆林人自能多得些照应,最起码,云墟谁谁是我铁哥们儿,好姐们,说出来总是脸上有光,怎有不庆贺之理。退一步,若相识几个此次撷英会再不入取,便长了年纪,选择另寻生计的弟子,更要借机相聚,恐无他日。
诸多惯例,亦在情理,云墟诸师父管带们早已默许。弟子四散,他们还难得能偷些空闲。
于是,日头都还没到头顶,全云墟便一反往常,空空荡荡了。
付云中站在空无一人的宫门前,冲着天上太阳,打了个哈欠。
付云中得到消息,已是日上三竿了。
昨夜干了坏事,今日又是赵招德轮班值守,他就睡到了日上三竿。
一起来,乖乖,怪不得睡得这么好,没人吵,因为人都不见了。
还没来得及问赵招德,付云中起床出去方便,便听见远远近近传来的数道诵念之声。
“圆虚圆寂,圆清圆和,何内何外,何有何无……”
“温养沐浴,乳哺尔疏,功纯行粹,还我太初……”
“一之为一,无念而诚,有无不立,人法双泯……”
抬头找了好一会儿,才瞧见躲在各宫角落,不下五六道小小的身影。
付云中又仔细一看,边小解边笑出了声,差点儿淋到本就洗白了的裤子上。
被他笑话了的小弟子,正躲在玄一宫最幽静的角落,手捧书卷,摇头摆脑,大声念诵,耳朵上还塞了老大一团白花花的棉絮,生怕被人影响。
付云中于云墟城混了这么多年,心下已了然。
待他慢悠悠地洗漱完毕,再回宫门,为数几个同样起得迟了的弟子也该出城的出城,该回笼觉的回笼觉,整个广场更加空空荡荡。
待他对着太阳打完了哈欠,却在水蒙蒙的视线里头,发现正坐在宫门台阶上,低着脑袋手捧书卷的老赵哥。
付云中奇了,走向赵招德:“赵哥,你怎么也学着那帮崽子啃书皮了?”
赵招德一听是付云中的声音,回头便笑了:“小付快来,教我念字!”
付云中一屁股坐在赵招德边上,一看,更奇了,赵招德手里捧着的还不是本云墟经卷,而是纸质上乘,绢本装订,油墨香软,一瞧就是大城大书坊才出得了的好书。
更奇的是,它还是本诗卷。
唐建国数百年,诗文昌盛,玄宗鼎盛年代乃至安史年间巨子辈出,盛名远播海外。但再怎么,这本华美的诗卷也不该出现在大字都认不了几个的赵招德手里。
赵招德宝贝似的轻轻摸了摸诗卷的红绢封面,道:“昨天呀,我一个长安表伯要往西域贩卖丝绸,路过咱这儿,给我带了些吃的用的,还有这本书,我推辞不过,就收了。这会儿反正没人,就翻开来看看。”
付云中笑而不语。
他自然知道老赵哥昨天去见了长安来的商客。连一路怎么去的都一清二楚。
“虽是喜欢得很,可我从小糙汉子,没念过几本书呀!勉勉强强能识几个字,连猜带蒙的,就觉得写得好,也不知道写的什么意思。”赵招德随手翻着,继续道,“来,小付,你给老赵哥念念。”
付云中低头看去。
赵招德翻到的一页,最上头五字为题:上阳白发人。
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
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
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
同时采择百余人,零落年深残此身。
忆昔吞悲别亲族,扶入车中不教哭。
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
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
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
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
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
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
宫莺百啭愁厌闻,梁燕双栖老休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