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也小心翼翼地呼吸着,怕自己打扰到了这个人的咳嗽,柳学士看起来长得相当的凄艳,几乎不是一个在朝为官的男人该有的长相,甚至比他那位放荡不羁的族弟还要女气一些,如若不是去年的《告茜雪国女王书》与今年夏天的《盐赋》才思敏捷,尖锐犀利又文辞秀美,关于他的闲话不会少。
柳湘茹咳了许久才缓过气来,申宝匆匆地递给他一件孔雀毛鹿皮领子披风,他毫不在意地挥挥手,并不肯接:“这事薛家算完了,我却还没能见着我弟弟。为了这事我跑了几处,巧的是见着了刑部的宋世叔,叫我瞧见了贾雨村贾大人先头在应天府里处理的一起命案卷宗——上头白纸黑字明明白白,薛家大郎已然病故,死人一个,我不过就是来问问贾二爷,贵府上那个表弟,别是假的吧?”
贾琏何等聪明的人,顿时就明白了柳湘茹的意思——薛家的呆霸王自认倒霉,可是柳家却没能松手,薛蟠当年犯下的事儿太多,柳湘茹随便揪着一个不放都是麻烦,何况虽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翰林学士,但是柳大郎的惊才绝艳天下闻名,林侯柳郎笔动四方,他若真咬紧了牙关要找薛家的晦气,那还真说不准。
贾琏和柳湘莲关系还不赖,听了这话只能垮下脸来,偷偷打量着林沫指望他能帮着说话,林沫倒也还算义气:“这事原是薛大傻子干的,同我二表哥也没什么相干,你对着他撂狠话也没什么用,难道叫他跑去同姓薛的说,你上次惹着的冷二郎家里其实有个兄弟,人家看你不顺眼呢!”
柳湘茹忽然笑了起来:“我不过是来同贾二爷说声,你们家东府上派去找我弟弟的那些人该收手了,整天跟在商贾人家后头,好歹也是国公后人呢。我上回是听谁说的,你们家这样的人家,便是被告造反也不怕的?”
贾琏白了脸,不悦道:“柳大人,我敬你官大一级,才华出众,你也不要咄咄逼人的好,这事虽说我那表弟有不对的,但动手打人的难道不是你兄弟?虽说我姑母喊打喊杀的,可是咱们做兄弟的难道没拦着叫你弟弟跑了?你可别给了好脸当枪使!”
柳湘茹神色一转,艳丽得不像话的眉眼勾出一种难得的冷峻神色来,看得人心里发寒:“贾二爷记着今儿个你说给我听的话,也记着今儿个我说给你听的话,咱们最后谁威胁了谁,谁怕了谁,看分晓就是了。”
秋冬的雨总是一下就伴随着好几个阴天的,柳学士没有带多少仆从,迈步下楼的时候只跟着两个小厮,门外停着的马车也朴实得瞧不出一丁点身家来,林沫倚着窗栏叹了口气,想想自己刚刚喝下的一盅红枣汤,摇头道:“柳家大郎啊!”又对贾琏道,“柳薛两家的事二表哥莫插手了,姓薛的把柄太多,连王大人听说了都不打算出手相助,那是个填不完的坑,摆平了一桩还有一桩的。”
贾琏心有戚戚,却被林沫下一句话唬了一大跳:“柳湘茹是不要命的,难怪北静王都说瞧见了他就想抖。也不知道他再这么对自己狠下去,还能不能看到自己到顶呢。”
既已告了假,林沫索性也不回户部去了,告辞了贾琏就回了自己府上,刚到房里换下衣裳要去给林白氏请安,就听到聆歌说:“大爷,姑娘问你回来了没有,想过来看看你呢。”
“这么冷的天,我去她那儿吧。”林沫和孔静娴起初确实住在一个院子里,不过他晚上时常熬夜,孔静娴又小小的年纪就开始吃斋念佛,于是一个搬去了书房,一个搬到了有佛堂的院子里,黛玉仍是住在园子中,到他的书房来虽说不远,但也算不得近。
聆歌手脚麻利地服侍他换好衣服,又轻声说:“太太帮姑娘新选了几个小丫头,姑娘说,要给闻歌添一份嫁妆。”
“应当的。”林沫道,“你走一趟,拦着点姑娘别让她真跑过来,我给师娘请过安就去看她。”
林白氏告诉林沫:“景宁进门也有些时候了,我看她人虽然冷些,处理家事也是不错的,玉儿么,你也教得好,你三弟在太医院里也过得不错,我想着,是时候回山东去了。老家过年没了人总不好。”
林沫虽然舍不得,但也知道师娘说的是实话,问道:“是等容家四妹妹的事儿成了就回去还是如何?”
“四儿的事估计得你姨夫过来才能定下来。我赶在他来之前走。你四妹妹这桩子婚事本就是她父亲为了给两个儿子的仕途铺路定下的。选了个家底不算殷实但是人上进的女婿,也算是对得住女儿了。到底四儿没能托生在你姨母肚子里。”
林沫缄默不语,他想起柳湘茹来,实在说不出嫁给这样一个男人算是表妹的幸运还是不幸。连他自己有时候也在想,得亏孔静娴不是个对婚事充满憧憬的年轻女孩儿,不然得多失望。一心扑在前程上的男人,无论如何都成不了太好的丈夫,即使有着林家十年无子方可纳妾的祖训摆着,他做足了好丈夫的名声,归根到底甚至不如水溶那个人落在实处。
“说起来,你妹妹和容四年纪也差不多,甚至还大些呢,虽说是因为容四庶出不大好找人家,你姨母才这么着急,但你也该把妹妹的事情上上心了。”
林沫心里知道她还是有心思把黛玉许给容嘉的,也就笑笑不答话。
“我若要说我没个一丁点私心,你也不信,连我自己都不信,不过两个孩子都是你看着长大的,这情分可比别的弟弟妹妹好一些,你自己难道还不放心?”
林沫只是苦笑:“连我都是总让人伤心的人,又有什么信心给人家做决定。我先去瞧瞧妹妹。”
他每回见着黛玉,总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感,但又仿佛妹妹还一直是那个初见时孱弱不堪的小姑娘,眉目间锁着挥之不去的忧愁。
他歪头看着替闻歌收拾嫁妆的妹妹,忽然笑出了声。
“哥哥,你来了?”黛玉道,“我这儿正给闻歌收拾东西呢。”她偏过头去擦去眼角的泪水,“不知怎么的,明明知道是闻歌的好事情,可总是忍不住。”
林沫笑道:“人之常情,闻歌嫁的是个好人家,你不用替她担心。”
“我现在穿的衣裳还是闻歌的手艺呢。”黛玉葱玉似的鼻尖透露出一点红色,“就跟昨天发生的事情似的。”
“姑娘家总要走这一步的,闻歌更是打小就知道自己将来要过什么样的日子。”林沫说的是实话,林家的下人个性鲜明的不多,做丫鬟的,尽好本分就好,太过出挑太有心思的反而会给主子添麻烦,闻歌算是个异类,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当半主子,不只是因为知道林家的家规,更是对那些往上爬的丫鬟不屑一顾。
她服侍主子向来尽心,林家对下人也大方,这次还给她陪了不少好东西,婆家是善仁堂济南店铺里的账房,算是有手艺又读过点书的人家。虽说紫鹃也悄悄说过,闻歌是黛玉房里的大丫鬟,嫁到婆家去不定有现在吃的好穿的好,指不定还得干些活,倒是闻歌浑不在意的模样。
“紫鹃是个憨丫头。”林沫道,“不过她既然愿意一辈子跟着你,我也好放心,人人都如闻歌那样,咱们家的丫头得换得多勤快。”他瞧着俏皮的妹妹,心里忽然涌出一股子不舍得来。
他知道有不少人家打听过自己妹妹,看的不光是黛玉的品貌、孔氏嫡女亲自教养的名声,更多的是自己的爵位官职。
这样的人家会对妹妹真心么?
也许真如师娘所说,他心里一动,问道:“妹妹还记得容嘉么?他妹妹要和柳家大郎订婚了。”
黛玉笑了起来:“容家表哥么,我自然是记得的,哥哥你总说他是胖子肉包子,结果我瞧着,差点不知道那是他,哪有哥哥说的那么圆。”
林沫心里微微地觉得吃味了:“他小时候真的很圆。”
“哥哥小时候也不定比他扁呢。”
第63章
林沫冲着妹妹笑笑,心里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酸酸涩涩地,他又细细地问过了黛玉最近的饮食起居——每日早晚的燕窝,平日的汤药,过冬的衣裳被褥准备得如何,夜里睡得好不好,首饰要不要添置,小厮们出门给她买来的小玩意儿合不合心意,甚至连她最近玩乐的花样子如何都问过了。
黛玉看着哥哥小心的模样,忽然有种难以名状的可惜,若是哥哥这么对嫂嫂,想来他们关系会和睦得多,只是这事着实不是她一个未婚的小姑该插话的,因而也只能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哥哥,同时又对自己的未来带着忐忑。
连哥哥这样的好男人都不一定能成为一个好丈夫,那她将来又能依仗谁呢?哥哥无疑会成为她最好的依靠,可是若成了别人家的人,五年十年地麻烦哥哥也罢了,总不能一直求着他。
若是她不敢想。
“师娘过几日便要回济南去,她带着闻歌一起,你屋子里的丫头选好了么?”林沫轻描淡写地扫过她屋里的几个大丫鬟,紫鹃雪雁这几年也沉稳了不少,闻琴听音几个更是不必说,他看着王嬷嬷,“姑娘的事情,以后又要王嬷嬷再多费心了。”
“大爷这是什么话,本来就该是老奴的责任。”王嬷嬷忙道,她年纪已经不小了,早就到了被人服侍孝敬的年纪,然而对于老东家的孤女却依旧尽心尽力地照顾着,甚至打算给姑娘当陪嫁,将来在姑爷家继续照料着姑娘。
黛玉却是十分不舍:“婶娘要回济南?怎么不过了年再走?”
“她想要回济南过年呢。老二媳妇到底年轻,林家在济南也算是大姓,过年的时候事儿多,没了个当家的太太撑不下去。”林沫这话倒是真心实意,不管是哪家,有些年长的辈分高的人在,逢年过节的总是能轻松些。
黛玉虽是不舍,却也明白林沫的意思,只是道:“婶娘一走,家里家外又要嫂嫂操心了。”
其实原先林白氏和孔静娴不在的时候,他们兄妹二人过得也不算太忙乱。林沫想这么说,但没有开口,他也算是成了家立了业的男人了,跟初入京城时的伶仃状况不同,如今京里泰半的人认可了他的地位,来往应酬不同以往。
何况那时候他们兄妹正在守孝,什么活动都没有。
如今确实是要辛苦静娴的。
林沫想着,一会儿得去静娴那儿一趟。夫妻二人相处到了有事才见一面的情状也不容易,他自知不是个好丈夫,从各个角度来看。林清同林白氏相敬如宾了一辈子,从没有过分亲密过,他自幼便以为,夫妻之道便是如此,互相扶持。然而孔氏并不是林白氏这样把孩子同家业看的比什么都重的人,他先生师娘的那一套不能搬到自己身上来用。
他带着难以名状的心情走去了妻子的院子,一路走一路想心事,竟叫他走出些热气来,一进了屋子就脱下了外头的裘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