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浅浅一笑,从我肩上抬起头,轻声道:“你也别太焦急,西林党就算要谋反,也得先反了里面。张王二氏若有一人为皇,另一人就得俯首称臣,我想他们不会甘愿如此,定要找个机缘把对方挑下去。若趁这个时机闹事,风险太大,而徐斯丁忧回朝还有三年,王悲卿不会如此莽撞。”
这话说的在理。王悲卿不是傻子,亦不是忠犬,没可能把江山全权让给张氏;而张氏更是忌讳着他多年来的军师身份,生怕他留上那么一两手,并不是完全信任,谋反之事定少不了他们的窝里斗。
“好吧,明日我去求见皇上,保举你进内阁。”我忽然着了魔般摸了摸他的发,“万事要多加小心。”
他微笑,那种混合着一点血气和油脂的香料味又盈满了鼻间。“景郁,这几日城西有庙会,你陪我去看看可好?”
我看着他那和两个影子不断交叠的脸庞,下意识道:“我应了你的,当然好。”
京中也许久没有过庙会,我亦很少涉足那些地方。记得幼时的雅歌和小七都很喜欢逛庙会,常常拖着我来四处溜达,还经常为了吃的争吵斗嘴。后来有了听话懂事的闵兰,他们便学乖许多,生怕自己被他比了下去。
无论地方是什么样子,京中总是最繁华、也是最藏污纳垢之地。
接踵而至的摊铺和一些花里胡哨的小玩意映入眼帘,身边欢笑着跑过几个孩子,手里举着糖葫芦和花鼓。
我念起旧事,顿时生出许多缅怀之意。停下来向小贩买了一串糖葫芦,递给林照溪道:“……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甜的。”
他只愣了一下,便笑道:“是啊,谢谢玉烟哥哥。”说罢接过我手中的糖葫芦,表情有些微妙的变化,慢慢启唇吃了起来。
他吃的时候,我在一旁端详着他的眉眼。
——他并不爱吃甜的。这是我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他可能不是小七。这是我心里冒出的第二个念头。
两个念头交杂在一起,又合成了第三个念头。
儿时的小七是什么样子?
虽然长大了的确会有些相貌上的变化,可眼前的林照溪和我记忆中的小七并没有什么相似之处,越仔细看,越是相去甚远。这是怎么回事?我思来想去,脑海里忽然浮出了另一张脸。
白修静。
白修静的五官隐隐和幼时的小七叠合在了一起,几分的相似渐渐变成了十分的相似……
臆想至此便打住了。
白修静怎么会是小七?我觉得自己有些好笑,悠然地举头望了望街角。
这一望,我忽然看到了两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君儒易,善花公主。
善花公主穿着华贵的裙裳,下摆缀着风骚俗气的金流苏,挽着儒易有说有笑地一路走来,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高丽侍女,看儒易的眼神含着露骨的勾引。儒易仍是蔫蔫的,眉心皱得很紧,伴在她身边颇有些敷衍的意味。
当儒易的眼睛无意间和我对上的时候,方才的万般念头俱化作了一个念头:躲!
“哎……”
我慌不择路地拉着林照溪奔了好久,待到停下来时,竟是一头冲向了花街。
嗅着那刺鼻的胭脂香和女儿家的娇笑,我有些尴尬。林照溪在旁边一边轻喘,一边笑道:“你这是要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赶投胎……”
“哟,依我看倒是像私奔。”
我闻言一愣,抬头向上看去。
耿冰牙正站在一家欢馆二楼的栏杆上,身边搂着一个衣着暴露的花娘,风情的桃花眼正居高临下地瞅着我们,眼里透着审视。我记得这耿冰牙今年还不到十八岁,风流之名倒是更胜探花之名。
“冰牙兄,如今你在翰林院风评不佳,又时时出来喝花酒,若是有人弹劾,你打算如何?”林照溪眉心一跳,出言道。
耿冰牙不以为然道:“我本就有辞官的打算,到了月底就回江州去。”
辞官?
耿冰牙看着林照溪,忽然叹气道:“林少卿啊林少卿,你也活了二十多年了,却是不怎么学好,居然跟人家学断袖。”说罢叹了一声,目光怜悯地瞧了瞧我:“也是,朝中那么多大人,也就蓝尚书年轻些,又好男色,你不傍他傍谁?”
我能分明感到他对林照溪有几分敌意。
而且他这话说的,也太不客气了一点。我不禁皱了下眉。
林照溪抬头看了他一会儿,面无表情道:
“我听闻冰牙兄的大哥也是断袖,还曾被骗财骗色过,实在没有立场说我些什么。”
耿冰牙不说话了。
“……蓝玉烟,你当小心些才是。”他低声说着,然后轻佻地挑起身边花娘的下巴,“桃花虽多,也得看烂与不烂。”
花娘咯咯笑着,举起粉拳捶了他一下,二人搂抱着进了阁子。
林照溪转过头来看我,那双清亮亮的眸子在余晖的照耀下,分外地好看。
这一晚我又抱着燕柳,不知为何,脑海里浮出了许多模糊的影子。一会儿是闵玉,一会儿是白水莲,两人的影子飘来飘去,合成了一个林照溪。
“燕柳,娘以前提过的那种瓦剌的香料,有解药么?”我低声问。
“……你爱上了谁?”他用那只金色的眼眸看着我,“是今天那个林照溪?”
他一直在暗处跟随着我,什么也瞒不过他。
但是,说爱还是差了点吧。我摇摇头。
他淡然道:“这不是很好么?即使是药,你心中也算是有了着落,师傅可以放心了。”说罢翻了个身,把背留给我,又道:“但那林照溪并不是池中之物,你别后悔就是。”
燕柳对林照溪没什么好感,这我看得出来。并非全是因他像九皇子,还有别的什么。
看着他有些冷漠的面容,我道:“燕柳,若我可以爱上你的话……”
“我不会爱上你的。”
只一句,截断了我将要说出口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