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如此厚颜吝啬,贾珍有些看不下去了。清了清嗓子刚待说话,却听贾蔷先开了口:“我受了惊吓,大夫说需得静养些时日,不可读书,以免伤神。这砚台暂时是用不上了,还请二老爷另给我件别的。我瞧二太太房里那个西洋万花筒就很好,亮晶晶的煞是可喜。”
“万花筒?”
贾政向来不大在这种小玩物上留心,但王夫人素日对这件东西格外珍爱,时不时就要夸耀一番,所以他也记住了。那原是王家以前接待番国一个金发碧眼的王爷时,那洋人王爷送给她父亲的,后又传到她手上。
那万花筒的确珍贵,筒身以纯金打造,两头是磨得通透的水晶片。里头不知用何种方法镶嵌了许多可以活动的名贵宝石,有拇指大的猫眼石,浑圆无瑕的珍珠,纯粹透亮的祖母绿等等。单是拆了将宝石拿去变卖,至少也值数千两。
因太过昂贵,王夫人连宝玉都舍不得给,任凭儿子哭求了几回,都只拿别的东西搪塞哄他。
既知其价值,贾政自然舍不得就这么给了贾蔷。刚要拒绝,却听贾蔷说道:“前儿因为搬出东府的事,老太太心疼我,特地给了两套宅子,一套比一套好,说是弥补我受的委屈。事情传出去,知道的人无不称赞老太太。二老爷最是孝顺,想必也会如老太太一般疼我,不致让人说嘴。”
闻言,贾政拒绝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里,憋得满面通红,却说不出半个不字。
本朝极重孝道,一心想往上爬的贾政自然不肯在这上头落下污名。且贾母素来偏着他,是以向来格外用心尽孝。不但日常吃穿用度极力挑顶尖的供给,除同僚往来之外,在内宅上也随了贾母的喜好行事。譬如贾母不喜他的小儿子贾环,他便不大亲近,哪怕他在几个姨娘里最疼的是贾环生母赵姨娘。
亦步亦趋地比照贾母行事多年,若突然改了,不免教有心人侧目。但若依旧效仿,却又着实心疼那支万花筒。
思忖片刻,贾政自觉赔偿盈利的银子也该堵得住那些人的嘴了,一件小小玩物,推了也没什么,遂想回拒了贾蔷。
但在他开口之前,贾蔷再一次抢先说道:“大夫还说,停了功课之后,我得多做些陶冶性情之事,待精神好些,才能劳心。只是我向来也没什么喜好,因见那支万花筒着实有趣好看,难得喜欢。要它不独为了赏玩,更为了治病调养。若是将养不好,我可是没精神去想今日到底有哪些人在酒楼里。岂不误了大事?”
被他这般肆无忌惮地要胁,贾政才刚按下去的怒火顿时又一窜老高。只是他素来自诩清贵,虽说肚里也会算一算,但到底不屑为了些许阿堵物便如市井小人一般张口讨价还价。加上贾珍之前暗示若不能让贾蔷满意,便会招来那难缠的贾敬。
如此种种,顾忌多多,贾政虽是心里万般不快,最终也只得强捺了火气说道:“不过一件玩物,你既喜欢,那便拿去!”
当二人从贾政书房离开时,已是深夜。
是夜无月,天幕寒星寂寥,呵气吐白,颇为凄寒。但贾珍却是兴高采烈,心里像揣了盆火似的,烘得全身上下几万个毛孔无一不熨贴:早知贾政不通俗务,没想到竟不通到如此地步。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全然不知询问,只派了两个清客过来协理。不过磨了个把时辰的嘴皮,轻轻松松就到手几万两银子,并那镶金嵌宝的宝贝,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事?
贾珍越想越美,又不免有些心虚,便想再向贾蔷确认下酒楼那边的事。一扭头,便见贾蔷的面孔被淡黄的灯笼映得半明半暗,不大看得真切,却依旧能清楚地辨出,他脸上没有半分笑意。
见状,贾珍不禁紧张起来:“蔷儿,是不是酒楼那边有了疏忽?除了你让店里掌柜请去的那几个人外,还有其他生人在场?”
贾蔷正神游分心,闻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我安排得很妥当。当时连店里的伙计都被吓走了,并无外人知道此事。”
“那感情好,只是我见你好像没甚兴致,还以为出了岔子——白得了那么一大笔银子,你当高兴才是。”
因为不想走漏风声,他们往荣府来时并未带下人,所以贾珍说话毫不避讳。
“高兴?”贾蔷眨了眨眼,难得对叔叔说了一句掏心窝子的话:“单是银子,我可高兴不起来,我要的是别的东西。”
——他们的性命,他们的前程。
贾珍以前很是奢侈了几年,快把家底挥霍光后,才知收敛一二,但已改不了挥金如土的恶习。他一向认为银子是天下一等一的好物,听侄子这么说,不禁撇了撇嘴:“你性子同你祖父倒是像,怪道他那么疼你。你既不爱银子,为何还要那么多?倒不如由我替你保管。”
“我何时说不爱银子?照之前说好的,四万两拿来,剩下的一万五千两你自己留下。”
“唉,给你给你。”贾珍颇为心疼地将一叠银票交在贾蔷摊开的掌心上,又催促道:“快些走,我今晚还约了人吃酒。”
☆、第46章 四十五薛家
见贾珍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本不待再搭理他的贾蔷不由刺了一句:“你倒真是日理万机。”
若是从前,贾珍听了这话必然不快。但经历了今夜的事后,他对贾蔷的能耐有了新的认知,只道这个侄儿出去住了些时日后被磨砺出来了。不说佩服得五体投地,至少也觉得他前途不可限量。纵观贾家几个晚辈,皆是拍马不及。只恨当年眼皮子浅,一时昏头,竟为了侵占哥哥留下的万把两银子扯了谎,以至同这侄儿生分了,未免悔不当初。
他正是一心想同贾蔷拉近关系的时候,听贾蔷说了这么一句,连忙说道:“好侄儿,我可是为了正事呢。你不知道,前儿有个小子酒吃多了回家撒疯,误把他家正头娘子打得半死。现儿他岳家几个小舅子找上门来理论,他吓得不行。因我与他两家皆有些交情,便去替他们说合说合。也是那小子有心,特地在长醉楼订了好席面,又答应孝敬我这个数。否则这大冷的天,谁耐烦去。”说着展开五个指头晃了晃。
前世贾蔷也经历过这等居间调停的事,闻言不禁微有好奇:“去的酒家?竟不是在晚香楼吗?”
晚香楼是京里老字号的青楼,颇有名气。又因他家环境清雅,点心茶水俱是一流,一般手头有闲钱的爷们儿但凡需要议事,总爱往那儿钻。
贾珍不意侄儿小小年纪竟连这种地方也知道,想想必是那些时常跟随自己出入的下人带出的口风,倒是有几分尴尬:“这个……说合的可是正经事,怎能去那种地方?”
“哦?”他无心之语,却教贾蔷触及一事,不由挑了挑眉,微微出神。也未再留意贾珍再说了什么,一边沉思,一边回了东府。
半个时辰后,他沐浴已毕,宽衣躺下时,一个念头已在心中成形,决定明日得找升叔商量商量。
这边厢,贾政多年私蓄几乎一扫而空,心情糟糕到了极点,连赵姨娘处也不想去了。
随意用了些点心,正打算歇息,忽地计上心来:此事是王氏生出的首尾,这笔银子合该她来掏。她如此不贤,理当休弃,但当年陪嫁的嫁妆却该先填平了这项窟窿,并填补了公中被刮走的银子,余下的才能交给她带回娘家。
贾政表面端方肃正,实际为人却最是自私,紧要关头颇能下狠手。否则在蒋玉函一事时,也不会因为惧怕忠顺亲王府之势,先下手为强将宝玉打个半死,以示自己乃是被孽子欺蒙,以塞众人之口。更不用提当众踢死袭人、后来砸死贾蔷等事。
当下主意一定,他一刻也不愿耽搁,马上叫来府内擅长账目的清客,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通,又急急忙忙直奔王夫人处。
王夫人先在荣禧堂晕了一回,醒后又哭嚷半日,入夜后已是极之疲倦,却因担心被休弃,依旧强撑着不肯睡下,命外头看守的人速速去将贾政请来。想以夫妻之情劝得丈夫回心转意,原谅自己。
但守在门前的乃是贾政得用之人,深知贾政心里头一个是官爵,其次是贾母,再来才是妻室儿女。因见今日贾母被气得半死,发病卧床,料想贾政必不肯轻易放过王夫人,若这时做情,回头反要挨罚。任凭王夫人如何命令乃至喝骂,皆只陪笑:“先儿太太晕了,老爷让太太好好休息。设或您出门又发病,小人们可担待不起。”
王夫人见支使不动,不禁大动肝火,正拍着门板哑声骂个不休,忽听有人传报说老爷来了。还以为贾政念着夫妻之情过来看她,大喜过望,心道他果然舍不得自己。又惊觉自己哭闹半日,外表已是搓揉得不堪,连忙整衣掠发,又奔到镜台前擦拭被眼泪糊了一脸的残妆。
尚未打理妥当,外头的人已卸了门上的大锁,贾政大步跨进屋内。
从镜里看见丈夫,王夫人急急转身,才要说话,却听他先说道:“我听他们说你吵闹着不肯休息,如此也罢。我已命人在看那账本,好知你究竟从公中拿了多少东西。你既不肯睡,便将东西清点清点,待明细出来,一件件还回去。若是已经花用,便交银子补齐。”
闻言,王夫人的期待顿时僵在了脸上。一个分神,手上的绢子顿时抹到了眼睛里,眼泪刷拉一下又流了出来,也不知是因伤心,还是被红白混沌的脂粉刺的:“老爷,你……你只为同我说这个?”
“不然还有什么?”贾政嫌恶地瞪了她一眼,“你给我们贾家惹来何等大祸,如果南安郡王那边不肯罢休,还不知要如何炮制咱们家!再者,还从没听说过哪个当家主母从府里偷拿东西当私房的!似你这等不贤的恶妇,不配做我的妻子!待南安郡王之事一了,我便叫你的娘家人过来领你回去。这段时日,你就老老实实待在院子里,哪儿也不许去,再把你这些年吞的东西一一归还!”
王夫人亦知自己做的事实在不光彩。本是指望贾政念着这些年的夫妻情份,能赦死保下,却未想贾政绝情至此。本以为淌干了的眼泪,不觉又滴滴嗒嗒落了下来。
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见贾政伸手过来翻她的首饰盒,顿时一惊:“老爷,这些都是我的嫁妆。”
“为了抹平你做下的好事,我刚刚出了五万两银子。这笔银子该由你来掏!”贾政自觉他这向来视钱财为粪土的清贵人,亲自过问银钱之事,已是大跌身价。且又正恨着王氏,根本懒待解释。只管在盒子里翻检,并又喝问道:“我见你往日都将银票放在里头,这会儿为何没有了?”
王夫人不知就里,只道是贾政找借口勒啃自己。见正经休书还没写,丈夫就急不可耐地来吮自己的血,不由悲从中来。
想想这些年所作所为,为的无非是多攒些银子替女儿打点好宫里、挣个好位子,再教家人受益。说来说去,其实还是为了丈夫儿子的前程。自己一片苦心孤诣,却换来这般薄情相待,越想越是无味,不禁发起狠来,打开贾政的手,一把夺过首饰盒紧紧抱在怀中:“我的嫁妆,你一个指头也别想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