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她——”赖嬷嬷刚要赔笑求情,抬眼却正对上贾母的眼睛。
看清那双浑浊眼珠里的丝丝恨意,赖嬷嬷识趣地闭上了嘴巴,心道如此也罢,正好早一日将这美人儿送到儿子上峰的官邸去。
打鸡骂狗地挥洒了一通,贾母余怒未歇,冷冷瞅着贾敬:“我这屋里从没撵过人,今儿为了你这侄儿,可是破题第一遭。”
贾敬如何听不出这话是暗骂他到长辈房里惹是非,马上轻巧地挡了回去:“还不是因为有人坏了规矩在先,老太太向来最公道,自不肯轻饶。”
见贾母嘴皮微掀似要说话,懒得再争嘴的贾敬抢先说出了今日过来的正题:“我多年不曾回京,今日偶然回来,才知道我家蔷儿竟已迁出府去,还是老太太为他做的主。倒是劳累老太太了,不只操心荣府,得空还帮我们宁府筹划。”
闻言,贾母不觉一愣:别人不知道,她可知道贾蔷不是贾玮的亲骨肉。所以当年贾玮死后,贾敬心灰意冷,懒得多管就直接去了道观。怎么一晃十年之后,他反倒肯为这个没血缘的外人出头?
是了,一定是他仍不甘心,得了消息便自以为拿住了痛脚,兴兴头头找上门来。做他老娘的春秋大梦!若他以为这样便能将住自己,那就是大错特错了!
自以为想通了关窍,贾母笑了一笑,脸上的褶子挤得好似一块揉皱的帕子:“侄儿过誉了,这事当时珍儿也是点了头的。他是蔷儿的亲叔叔,论血亲论辈份都比我更亲。况且又是族长,若无他同意,我岂会插手。”
说完,她撑了撑下滑的玻璃眼镜,目不转睛地盯着贾敬,试图在他脸上找出挫败狼狈。
可是——没有。
贾敬笑得仙气飘飘:“原来如此,都怪珍儿太不懂事,把这份内之事推到了老太太身上,让你辛苦一场。实不相瞒,我来之前已将首尾问清楚了,听他们说似有些地方不够妥当。依我想着,此事既是荣府出的面,后头自然也该找你老。”
听到这里,贾母才惊觉不妙。奈何刚才已承认了是自己管的。实在拉不下脸做这自打嘴巴的事,便提着心问道:“哪里不妥?可是有人又因着红桔那事去找蔷儿的麻烦了?”
见她妄图把王氏的过错安到贾蔷头上,贾敬眼中现出一抹薄怒,笑意顿敛:“自然是蔷儿分房这事不妥——蔷儿是长房嫡孙,迟早是要出府自过的。只是,他虽从小没了父母依傍,却也不该如此草率,只分给他一套那种院子。那一带住的都是什么人?平头百姓,连个富户都无。若是传了出去,让别人得知咱家的孩子竟住在那种地方,岂不要遭人耻笑?”
此言一出,贾母彻底明白了贾敬的打算:感情是趁机刮油来了。可这事她确实做得不妥,急切间竟想不出该怎样为自己洗脱,只得硬着头皮胡乱吱唔道:“这个自然也是珍儿首肯的,否则——”
不等她说完,贾敬便打断了她的话:“西外街那院子可不是我宁府的,而是老太太给蔷儿的。这也是老太太疼爱蔷儿,才愿意补贴。侄儿本不该多嘴,但因此事干系到我们两府的脸面,才不得不提——其实,我私下再补给蔷儿好房子也没什么,但老太太这么疼蔷儿,我若私底下来这一手,日后老太太知道,必然要怪我多事,不肯成全你对蔷儿的疼爱之心,倒反将一件好事搅得彼此不快,是以侄儿才特地来告诉了老太太,请你裁夺。”
他左一个疼爱,右一个补贴,说得贾母脸色发青。待要否认,岂不是自承不疼贾蔷、还故意在分家时寒碜他,落人话柄?若是应承了,却是要自掏私房来补贴。
这个贾敬,倒是比他爹贾代化厉害,一张嘴利索得讨人嫌。明明是在刮你的肉,却挤兑得你无法反驳,真是恨不得拿剪刀把那张臭嘴给戳烂了!
贾母在心里狠狠诅咒了一番,搜肠刮肚,好容易找出一番说辞:“话虽如此,只是蔷儿年纪还小,手头乍然有了好东西,只怕守不住呢。”
贾敬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哈哈大笑:“老太太多虑了,蔷儿虽小,却是个有成见的。前儿珍儿给了他五百两,说是日常开销的银子。这小家伙自个儿折腾了一番,就把这笔银子变成了本钱,如今日日生利,寻常用度绰绰有余。银子这等容易开销的尚且如此,屋产什么的根本无须操心。”
话说到这份上,若再做推托,传出去倒像是别有用心、多管闲事赶了东府的嫡孙出府又有意苛待似的。虽是万般不情愿,贾母也只得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说道:“蔷儿如此能干,我再没什么不放心的——鸳鸯,去开我拨步床头小屉里的一只匣子,把第三张地契取出来。”
贾敬笑眯眯看着贾母肉痛的表情,又补了一句:“不过,老太太说得也没错,蔷儿年纪小,虽是分了府出去住,也该多照看着些。我记得老太太在东大胡同旁,有处带着八面风铺子的院子。虽然小些,但胜在离我们东府近。不如老太太就给了那处,也方便我日后照看蔷儿。”
闻言,贾母差点呕出一口老血: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
那处院子位置极好,不但前头有个当街的八面风大铺子,后头的小院又种了一圈玉兰树拦住店里的喧闹,将最里面的四进院子护得静谧幽致,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且店面与内院分门出入,互不相干,极是方便。整个儿少说也值万把两银子。贾母早打算将它留给宝玉,如何舍得给贾蔷?
将心一横,她刚要大骂贾敬贪得无厌,自己一片瓦也不会给贾蔷,却听贾敬自言自语般说道:“刚才那丫鬟不认得我不奇怪,奇的是却认不得蔷儿。设或外人知晓,肯定要说她是听了谁的话装样,要给我们爷孙没脸。不过这些都是无稽之谈,老太太极疼蔷儿,那样好的院子都舍得给。单凭这个,还堵不住外人的嘴?”
话音未落,贾母眼前一黑,只觉眼镜突然变成了双层,看什么都带了重影:这根本是明晃晃的要胁!怪道他一开始故意拿那丫鬟说事,原来早在这里等着!若自己翻脸不给他院子,回头谣言不知该传得多难听,把自己传成个容不下亲戚的刻薄老妇!
所谓三人成虎,曾参杀人。谣言一久,不是真的也成了真的。想到种种后果,贾母虽是气得浑身打颤,也无计可施,咬牙切齿地说道:“那是自然——鸳鸯,把才刚那张房契放回去,拿出最底下那张来!”
☆、第37章 三十六眼红
鸳鸯拿了房契出来,贾母验看一回,肉痛无比地递给贾蔷,一个字也不想说多。
贾蔷瞅着贾母那副恨不得从眼睛里伸出两只钩子把契书勾走的模样,肚内暗暗发笑:“多谢老太太疼爱。”
贾敬拈着胡须,火上浇油地帮腔:“平日里听底下人说起府里的情形,我只道老太太偏疼政兄弟所出的宝玉,今日回来,才知道老太太对蔷儿也是疼爱有加。世人多有那因长辈偏心的,闹得家宅不宁,再不济也是面和心不和,亲生母子如同仇人似的。但老太太却是不偏不倚,最是公道。荣府无此等烦恼,真是羡煞旁人。”
他字字句句意有所指,看似夸赞,实则讽刺。刺得贾母心内好不容易压下的往事又翻滚不休,加之着实心痛那幢宅子,两腮的肉都气得颤抖不住:“你——你给我——”
不等她吼出那个滚字,贾蔷已拉着贾敬的手作势往外走:“祖父适才来前说一会儿还有事,可别误了时辰——我们两府本是一家,老太太定是不会计较什么的。”
“哎呀,若不是你提醒,我险些忘了。走走走,这事儿要紧,万万误不得。”
说罢,也不等贾母点头,爷孙俩便一前一后地走了。贾母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只觉分外难受,忍不住将手里的盅子狠狠砸了出去。
“母亲!”门外响起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却是贾政。
贾政下朝后,得知妹子已故,料着母亲必定伤心,故连官袍也没换,连忙赶来安慰。不想适逢贾母发怒,连忙抢步进屋:“母亲何故动怒?可别气坏了身子。”
自从贾政入仕后,公务日多,除了每月固定那几日外,渐渐地不再每日来给贾母晨昏定省。贾母见他特地过来,顿时便猜着了缘故。
女儿新丧,旧恨重提,失了幢好宅子……这些事儿一时间也分不出哪个更教人伤心,只像把软刀子钝钝地刮得心尖抽疼,不由拍着桌子放声大哭:“能为谁来!还不是为你们这些讨债的小冤家!”
贾政闻言大惊,连说不敢,又软语劝慰。但他素来不善安慰人,过了半晌,贾母的眼泪非但一点儿没消,还越来越多。
屋里的动静传到外头,可巧邢、王二位夫人今日聚在一处议事。得知婆婆痛哭,连忙过来劝解。
王夫人因之前的口角,心里还在计较,本巴不得贾母多哭一会儿。但见丈夫也在跟前儿,顿时唬了一跳,连忙向前替贾母拭泪:“老太太,您这是怎么了,天大的事儿有儿子媳妇顶着,您可别再哭了,仔细伤身。”
邢夫人慢了一步,暗骂了王夫人几句,正要挤上去,却不想贾母泪眼纵横地瞪了她一眼,竟是不要她近身:“你先出去,人多了气闷得慌。”
当众得了个没脸,邢夫人顿时臊得耳根通红,面皮紫胀地退了出去。她再想不到贾母是因着贾敬的话勾起了旧恨,恼着贾赦又迁怒于她。只道王氏又在老太太跟前下了火,直气得牙痒。
等屋里贾母在贾政夫妇的劝解下慢慢止了眼泪歇下,邢夫人灰头土脸回了自家院子。越想越不是味儿,遂对贾赦抱怨道:“老爷,也不知你那弟媳对老太太说了什么,今天当着众人无缘无故地排揎我。”
贾赦满不在乎地道:“她不喜你,你就远着她,面子功夫做到了就成。”
“那怎么行!”邢夫人急了:“你看看这家里,大宅子是二房的,老太太也养在那边。我们就缩在这犄角旮旯的小院子,空有个爵爷的名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连爵位也是二房的,他们才是正经长房哪!若不讨好了老太太,咱们还有翻身的时候吗?”说着说着,也哭了起来。
贾赦本是板起了面孔,见她不停地用帕子拭泪,不由息了怒火,唯余无奈:“打小母亲就不待见我。若不是本朝有传嫡传长的铁律,只怕这爵帽也轮不到我来戴。我和她磨了几十年,也不得她的好脸色。你过门才十几二十年,难道就能求得她回心转意?”
邢夫人听得心寒,追问道:“老爷,你可是她亲生的儿子哪,她怎舍得,她怎会如此?”
贾赦连连摇头:“就算是亲娘,也是人心隔肚皮,我猜了半辈子也猜不透。总之,还是那句话:面子情做到,也就罢了。”
话虽说得宽心,实际贾赦仍有几分意难平,自此两边的嫌隙又更深了一层,更为此引出许多风波。这却是原本只想逮着贾母痛处多戳几下的贾敬没想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