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可秀没有直接回答她,说道:“盐乃民生之物,同粮食一样,不可贵价。朝廷以榷盐牟取暴利,原非仁政,盖因大宋养兵百万,必得靠榷卖之利来支应军费。如今南北分立,两朝各行兵改,讲的是精兵器利,而非兵多为强,这就减少了军费开支。再加上去除军中吃空饷、上下污私军费等弊政,养兵之费又可节去一半。这样一来,即使朝廷盐课收入减少,军费也能支应。再者,盐价降低虽对官盐收入有影响,但也非收入锐减,盖因价格降低,发售量增高之故。”
名可秀目光含笑,看了卫希颜一眼,说道:“希颜若关心一下盐政,当知本朝的官盐榷价已经降了三次,现在五等海盐的官榷价为五文一斤,市铺售价十文一斤,即使贫户小民也买得起。——去年刑部犯案统计,以私盐入罪者无一人,盖因走私贩盐已无大利。”
这是很浅显的道理,市面上的私贩盐没有了,而百姓日用却无减少,则官盐场的发售量自然就增多了。而且,因为盐价已经很低,小民百姓以前用盐紧巴巴的,现在也可放宽松些,于是人户用量增大,盐场的榷出量自然也随之增多。
此即薄利多销。当初,南廷官盐降价策令一出,不可避免地对盐课大有影响,但一年统算下来,却也没有出现悲观者预料的盐课损利一半的景况。
卫希颜对经济之务不擅长也提不起兴趣,往日自然不会关心盐政之类,这时才知朝廷已革盐政,便笑道:“莫非北廷榷盐价也降了?”
名可秀回答说:“先后已降过两次,不过,同类盐价仍比我朝高出两成左右。”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北廷面临着金、夏两大边患,养兵比南廷多。
她回答卫希颜头一问,说道:“此次北廷得了西夏二十万石青白盐,如果不想造成盐价直接拉下,可以只取一半以盐换粮,另一半囤积军用——若与西夏开战,一充人马日用;二充官兵赐赏,每兵赏盐二十斤,便够贫家一两年之用,二十万兵则计四千石之费;三可充作额外“夫役钱”,发给征发军役的民伕。这些青盐至少在半年后才会流入民间,当然会影响盐价,但与官榷进入民间相比,对盐价的影响是长期、缓慢的。”
她顿了一下,又道:“如果雷雨荼不愿盐价再降低,也可削减盐户,减少后期的盐产量来控价。至于削减下来的盐户,正可征发军役,相应减少农耕户服役的负担。”
卫希颜忖眉想了一阵,才表示明白——算经济帐实在不是她擅长的。还好她只需用心兵事,治政治经济什么的不用她伤脑筋。
名可秀声扬了下眉,说道:“所以,不是西夏谋算了北廷,而是北廷谋算了西夏——这些青白盐正是雷雨荼想要的。”
她道:“北廷以低于解盐的价格得到比解盐更好的盐,只需比解盐价格高一成,就会有大批商人抢着运粮来换盐,比起用解盐换粮,朝廷获利何止高出一成。其次,如果北廷实施我之前说的赏盐、盐役钱两策,这些青白盐流入民间,便可渐次影响盐价,最终迫使市面盐价降低,这比起朝廷下令降价,更合自然之道——所谓道法自然,治世经济也是这个道理,由下而上,自然而然。”
“由下而上,自然而然?”卫希颜眨了下眼。
名可秀便给她解释,“比如说,如果市面最低盐价原来为十五文一斤,官府想让小民百姓用十文钱就能买到,于是官盐场主动降价,将榷价定为四文一斤卖给盐商,但是商人逐利,销给百姓时,很可能还是以十五文卖出,或者只比原来低个一二文,但只要不高于原来的价格,则市面的售量不会减,于是官府预期的小民以十文钱买一斤盐的成效达不到,可能均价是十三文,也有可能是十四文,总之要打折扣——此谓之‘由上而下’。
“再比如说,如果几十万将士和服役户之家,因为朝廷的赏盐役盐而不缺一年之用,则市铺售盐量减少,铺商为使本钱尽快回笼,就不得不主动降价以促售,甚至只略高于榷价卖出,同样以四文一斤的榷价来说,铺商卖给小民十文一斤仍然有一倍多的赚头,有急于回钱的,可能定价七八文,于是最低均价可能是九文,或八文,成效比官府预期的更好——此谓之‘由下而上’。”
解释得这么详尽,再不通经济的也懂了。
卫希颜拍着额,一副恍然明白的表情:由上而下,相当于行政命令式的计划经济;由下而上,则相当于市场经济——她虽然不是学经济的,对这种大理论还是知道个囫囵的。
她笑叹着扬了下眉,很是正经地表白说:“吾对卿的敬意,恰如高山仰止。”
名可秀白她一眼,叫她去读《道德经》。
卫希颜立即扶额哀叹,说:“这种本事叫融会贯通、举一反三,我就算读烂《道德经》也是读不出来的。”
名可秀勾起唇,笑吟吟看着她。
卫希颜暗呼不妙,正想岔开话题,便听她道:“如此,希颜再将《管子》、《计然》、《盐铁贵粟论》读熟了,即使不能融会贯通、举一反三,也可牵强附会一二了。”
卫希颜扑哧一声,跟着哈哈大笑,从窗子上跳下去,声音传回阁内,“可秀,道法自然,我觉得还是自然悟道比较合适我。”
名可秀扑声一笑,“这样就吓跑了?”
她脸上温柔神色一闪而逝,然后想起手头上有一份淮南东路提举盐事司提辖泰州都盐场顾秉程的禀事札子,因当时思虑不太成熟,便先搁置着,这会似乎有了些想法,她便找出来重阅。
顾秉程是从杭州慈幼局出来的——名花流在东南各大城邑收养资助过不少乞儿、孤儿和贫穷人家的孩子,有武技天份的教以武技,有读书天份的教以文经,有手艺天赋的授之以技,既扶助孤贫,又给自帮会培育了各类忠诚的人才,像顾秉程这样的人很多。建炎初年,名可秀挑选了他们之中的一批人,由丁起妥当安置到各衙署任□品的小官,再渐渐升到重要职位——或在京,或外任地方。
顾秉程就是建炎五年从尚书省都事外放淮南东路,提辖泰州都盐场,论职品只是从七品,但南廷盐课向有“两淮盐赋过天下之半,泰州盐赋过两淮之半”之说,由此可见泰州盐课之利——顾秉程这个职位不知多少官员盯着,想寻岔子安置自已的人。但顾秉程干得很出色,没留人半分话柄,而他促进盐工创新的能力也甚得名可秀赞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