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这一行之首也不是好当的。他可以掌控市价,翻云覆雨,也同时意味着站在风口浪尖,要承担官府和行商的双面压力。
名可秀诸多赫赫身份中,就有一个行首的衔头。
这个行首的由来,要追溯到名花流最初的起家。
名花流最初不叫名花流,叫弘义盟。有意思的是,惊雷堂最初也不叫惊雷堂,而是叫铁血旗。名重生和雷动这一对昔日兄弟,在建帮立派之初,都不约而同的以谋求黑暗中的正义作为宗旨,只可惜两人行到后来,终因信念的不同而分道扬镳。
二十五年前,弘义盟和铁血旗初立派之时,江湖正处于黑暗大混斗时代,几乎每天都有一个小帮派覆灭,又每天都有一个小帮派诞生,“侠义”二字已成了江湖过往的传说!名重生与雷动一南一北,试图以铁血重塑江湖规则,然而两人的手段又有差异,名重生重在收服,雷动重在征服,但不论“收服”也好“征服”也好,三年后弘义盟和铁血旗都在道上闯出了名号。
此时,弘义盟已收服两浙群豪,花惜若的重心开始转入商事,之所以选择杭州而非江宁府(南京),一则因杭城原为吴越旧都,是江南繁盛之地;二则因杭州海贸更方便;至为重要的缘由或许是为留后路,若终有一日和朝廷对上,携家由钱塘入海,不出一日就能遁迹于茫茫大海之中,过神仙般的逍遥日子去。
且不论这后路的想法,花惜若在商事上确是眼光独到,第一脚就踩入高价值的金银铺行;当在这行打下名声后,紧跟着就是第二脚,踩进了深不可测的交引铺行——专事经营盐引茶引投机交易的行当。
所谓“引”,是大宋朝廷发行的一种有价证券。以盐茶为例,宋商向官府出资申请专卖权,获得专卖凭证,这个凭证就叫“交引”或“交钞”。根据市场规律,凡是有价值的东西都会产生差价,并引发投机行为。商人只要有利可图,绝不会执著于盐荼经营,而会伺机进行“交引”、“交钞”的低吸高抛,赚取其中差价。
这种投机行为最终催生了一个新行当——交引铺行,但不是所有商人都能进入这个行当。钞引交易,动辄几万贯、十几万贯,甚至几十万贯,有这个实力投机的,不是豪商就是巨贾,且拥有金银铺、彩帛铺这类高价值的行铺作担保,方玩得起这交引交钞的投机买卖。
朝廷许可了该行当的合法性,并规定交引铺户以个人身家为抵押,家产抵押估值达到官府限定的最低保额,就可取得榷货务戳记发出的印历(经营凭证),又规定大宋商人凡是到榷货务兑付钞引的,必须有交引铺户作保方可兑钱,官府以此防止伪钞伪引和冒名支请的情况出现。
交引铺最先成立在东京,铺户得了这种做保的特权,更是势大气粗。对城内行户,多半无条件做保;若不是城内行户,就拒绝做保,迫使客商无法兑付钞引只得折价买给交引铺,交引铺再提价转卖给茶商盐商,获取厚利;即使有同意做保的,也往往索取贿赂,然后与榷货务的官吏坐地分赃,于是官商相护。
这就苦了大批外来客商,尤其是从事边贸的客商。边贸商人获利的大宗是供应朝廷边军的消费,譬如粮食、茶、盐,军方按边价支付钞引(一般高于内价),但客商必须持引到京城才能兑付现钱。于是,便少不得要受京城交引铺的折价强买或勒索克扣,即使郁愤不平也无处诉冤。
弘义盟初涉交引行,自然不敢轻易与京城豪贾叫板,即便使出解数打入这龙虎盘踞的京师交引行,也意味着必须遵从它里面的潜规则,这自非花惜若的谋算——跟从只能舔小利,唯有破局造局才能成就霸主!
花惜若的交引总铺设在杭州,又在洛阳城和新郑分别开了家分铺,避开京师龙争虎斗之地。宋商边军贸易的对象是北军和西军,从北军南下入东京略往西绕点道就过新郑,从西军出来入东京则多经洛阳,花惜若在这两城设交引分铺无疑是在京师交引铺的前方“截道劫财”。
弘义盟的交引铺在营利模式上也与京城交引铺略有不同,相同的是均做炒卖交易,是出入京城界身巷(金银彩帛钞引交易地)的常客,不同的是承兑客商钞引,支付现钱收兑付费。这种做法非官府允许,但也没有明文说违法,走的是条擦边道。
边商选择在四海交引铺兑付虽然要支五分利(每一百贯支五贯),但比起在京城兑付受交引铺的折买或盘剥却是划算多了,更何况洛阳、新郑距离东京都近,提了现钱到京城办货也极方便,边商权衡下自是宁愿到四海铺兑现。
花惜若这一把把金银铜钱洒出去,收来这些钞引做什么?既非折价收购,自然不能及时出手赚炒卖差价;若去京城兑钱便成了只赚手续费的小利,自非花惜若所谋。
这些钞引事实上除了兑钱外,还可当作提货凭证使用。弘义盟的人拿着这些钞引去茶场盐场提取茶盐,又入彩帛绮罗,一起贩运到河北西北边境。其中少部分卖给边军换钞引,大部分却进入边境榷场以货易货,低价易回大批貂皮、海豹皮、人参、麝香、羚角、红花等货,有时瞅准时机也入牛羊活物,运入内地再高价出售,获利达双倍。
由于名重生与西军种家交谊深厚,种师道长孙种瑜更自幼拜于其门下习武,名氏在西、北两境的军供和榷场物贸便在种师道的暗中招呼下做得顺风顺水,即使北军也要给两分面子。正所谓水深好行船,弘义盟的优势在于“半黑半白”,以江湖帮派势力护送大规模长途贩运的安全,又以蒸蒸日上的财力支撑江湖势力的扩展,“黑”道商道两厢借力,发展势头迅猛。
花惜若在此大好形势下,又踏足进入了另一个邻近行当——交子兑便铺。
交子铺在宋初已出现,原为蜀商创办并发行私交子,后来被收为官方发行,交子便由民间的现钱保管凭证变成了官方纸币,私营交子铺被朝廷禁止。后来,由于交子兑付的不便,就有商贾看到其中之利开设兑便铺,客商将现钱存入铺头,支付三分至五分利作为存取费,铺头开出特制凭证,称作“票帖”,若存金为金票帖,存银为银票帖,存铜钱则为钱票帖——客商兑现时凭票帖支取。这种票帖也可转让,兑便铺认票不认人。
由于票帖比交子方便,使用的客商越来越多,这类兑便铺渐渐开多起来,后来出现有铺主私熔储户存下的铜钱,铸作铜器后再高价出售,被官府严令取缔。这种行当便消停了下去,再后来,随着交引铺的兴起和扩大,这兑便铺又悄悄开了起来。
因兑便铺的票帖比交子好使,不但存兑方便,而且不用受交子务官吏揩油,并且只要铺商有实力不破产,还勿需惧会如交子般贬值——赵佶当政的大观二年,面值一千文的纸币只能兑钱百文、甚至跌到十几文,官员百姓都是叫苦不迭。因此,在很多商人甚至地方官眼里,这朝廷发行纸币的信用还不如那些豪商巨贾开的兑便铺让人踏实。至少,民间兑便铺出了事还能告官求索赔偿,这官府纸币跌了能找朝廷去要钱么?
若真敢去要,那倒真应了句话:老寿星公上吊——不想活了!
是以,这兑便铺虽然没有交子务的官方威信,却因这一二三的原因渐得大小商人的青睐,尤其那些有实力有信誉的兑铺开出的票帖更广为商家接受使用,若有士人贵家远行、或在奢华之地用度也多出票帖代钱,于是这“金银钱票帖”便渐渐成了一种变相纸币,与交子同流通。卫希颜当年初进东京为见李师师一面,那张忍痛进献给撷芳楼老鸨的银票,即是京城「大通兑便铺」制发出来的存银票帖。
花惜若当年决意从交引行再涉足兑便行,绝非一时盲动。她从兑便铺里嗅出了隐藏的比交引铺更巨大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