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班飞机乘客不多,头等舱里只有他们两人。长相甜美的乘务员不小心把咖啡洒在杜霖衣襟上,十分抱歉地冲他一个劲儿鞠躬,表示愿意承担干洗费用。杜霖并未回报以同等的笑容,不过表情也不算严厉,只是温声安慰她下次注意。
郑清游抖开报纸,在心里替那一心攀高枝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默哀三秒钟。
下飞机前果然看到杜霖同乘务长随意讲了两句话,轻描淡写朝某个方向一指。郑清游不去管他,这种事他劝也劝不住,先不说杜霖对于仪表整洁这件事有多苛刻,他对服务行业人员的零容忍郑清游是见识过的,那真是粗暴无理和风度翩翩完美结合的典范。
两人手机在开机以后不约而同响起,不过郑清游那边只有一条短信,杜霖却是短短五分钟内电话连着接了三个,分别来自他的秘书,何永焕,和一个久不见面的堂兄。真的是久不见面,起码杜霖再怎么努力回想,也难以把人的姓名与面孔对应在一起。
这么心急火燎地找他自然是有事相求。这位堂兄算是何家人烂泥糊不上墙的代表,在一家中型央企任职,那是个养闲人的岗位,工作清闲待遇优厚,专为他们这种有祖宗荫庇的纨绔子弟而设。如果他本分,愿意在这么个位置上老老实实呆一辈子,也就罢了;可惜却是个徒有宏图大志的——大概一年多以前他和公司里一个女会计勾搭成奸,两人一起挪用公款炒期货,自以为遇上了千载难逢的良机能顺利捞一把大的,可惜时运不齐看走了眼,最后赔得血本无归。
杜霖在电话里夹枪带棒地冲何永焕发脾气,不留情面的词句一串串蹦出来:“……什么叫都是兄弟?我只认过你一个,多出来的那一窝算是什么东西?……他既然蠢,就该教教他安分,知道蠢还放出来蹦跶,是嫌何家的脸不够丢吗?……”
郑清游听着他一路油光水滑地骂下来,何永焕只能唯唯诺诺地答是是是对对对,最后依然是好声好气地求着他帮忙填漏洞。杜霖皱眉道:“数额太大,我要回去看过再说,你别抱太大希望。”
不知道何永焕在电话那头又说了什么,杜霖神情讥诮地回击:“时局不好,那更该叫家里人都把尾巴夹起来做人,真出事头一个连累的可不是我,你说是吧?弟弟?”
杜霖挂了电话,烦躁地抬手揉眉心,那里有一道深深的竖纹,怎么揉都化不开似的。他转头对郑清游说:“你先回去,我晚上不一定回家吃饭,不用等我。”
郑清游点点头,十分温顺地说:“好,电话联系。”
杜霖看着他乖巧的样子,心头火气总算压下去一点,拽过人来在鼻尖上亲了一下,匆匆出了机场。
25-
谭家源在本市出生长大。父亲原本是大学英语老师,借着改革的春风辞职下海,时机挑得好,人又有几分手段,几年过去生意越做越红火。时至今日,谭家一手创立的远扬贸易已是本市最大的民营进出口贸易公司,放眼整个华北都鲜有匹敌,前些年才成立的远扬海运也已经在行业内立稳脚跟。只是谭父虽胆略过人,性格却至为谨小慎微,多年过去几乎从不涉足别的行业领域,只顾埋头做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倒也隐隐做出了些雄踞一方的势头。
谭小公子自小由他那个严厉古板的高中教师母亲养大,遗传了母亲的木讷和父亲的保守,只有在亲近的人面前才会流露出些许灵气。中学时代他在数学上颇有点天赋,很喜欢学习,可在汇文这样一座三分之二学生出国深造、所有人都没什么升学压力的贵族学校里,喜欢学习简直是一件人人喊打的事情,同学看到他下课趴在桌上埋头解数学题只会无情地嘲笑他。
他记得那时候每次下课铃一响,班里一多半的同学都跑得不见踪影,男生们腋下挟着球纷纷奔向空旷的体育场,女生则三三两两与要好闺蜜聚在一起咬耳朵,或是拿出小镜子整理头发。一片嘈杂的教室里只有为数不多几个人还端正坐在座位上,其中就有郑清游。
他们的关系从未超越普通同学,三年同窗连话也没有讲过几句。可是每次当谭家源抬头看见前排那个瘦削的身影时,心底总会悄然生出一种惺惺相惜之感,仿佛他们来自同一颗遥远的秘密星球。
后来郑家破产郑父入狱的消息辗转传到他耳中,谭家源很是吃惊,也想过试着联系这位久未谋面的高中同学。只是他们一向不怎么打交道,谭家源那时又身在北美,学业繁重,每天要应付各种各样大小考试和论文,渐渐他也就把这件事淡忘了。
直到去年秋天郑清游突然找上他,直言不讳地提出想同他一起做一笔生意。
谭家本就是凭国际贸易起家,郑清游找他也在情理之中。他邀请他在闲暇时去一趟法国,同他一起到卢瓦尔河谷几个历史悠久却在国内寂寂无名的酒庄考察。在电话里他说:“两年前我就动过这个念头,现在终于找到合适时机。我向你保证,只要经营得当,这会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谭家源觉得惊讶,但很快镇定下来。国内的高端红酒市场一向混乱,顶级酒庄人人知道,但是喝不起;性价比高的牌子市面少见,以次充好以假充真却遍地都是。他敏锐的商业嗅觉提醒他这的确是个好机会,做得好了,兴许能为谭家打开一扇新的大门——此前他们并不怎么涉足食药领域,因为各项检疫检验手续繁多复杂,而父亲显然偏好来钱更快的其他紧俏商品。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他尚年轻,而父亲逐渐老去,再过几年公司就将走到新旧交接的重要关头。青年人雄心勃勃,迫切地渴望做出些成就向父辈展示,证明自己不是只会吃老本的纨绔子弟。
他小心地试探着问郑清游:“你是不是缺少启动资金?”
出乎他的意料,郑清游回答:“不,我并不需要金钱上的帮助。我看中的是你的头脑,你的家族,以及你手上的资源和人脉。”
真是坦诚又讨巧的答复,叫人完全找不出理由拒绝他。
他们很快建立起了良好的合作关系。起初谭家源以为郑清游口中的“做过初步调查”只是句场面话,等到真的抵达那个一望无际的葡萄园,才知道那些话都是真的。显然他不是第一次到访此地,谭家源看着他与庄园主热情握手,老朋友般谈论葡萄的长势,酒的口感与香气,酿酒工艺的传承创新。几乎没费什么工夫他们就签下了独家代理,除了最后的时候郑清游临时被一个电话叫走。
此后他们断断续续又联系过几次,谭家源渐渐觉察出不对,郑清游仿佛一直在掩饰些什么,近乎病态地保持着低调,从注册商标到联系国内的其他合作伙伴,每个环节他都反复过问,但从来不真正出面。这几乎是把谭家源当挡箭牌一样的做法。
联想到郑家这几年来的经历谭家源不得不提高几分警惕。他信任自己的旧日同窗,并不认为他会做出危害自己利益的事情,但这一切实在是难以用常理解释。于是有一天他直截了当地问郑清游:“清游,你老实告诉我,你的钱是不是来得不干净?”
郑清游说不是。
顿了一下他又说,这些事情我以后慢慢告诉你。我有苦衷,但暂时还不能说,你只要相信我绝对不会害你。
谭家源于是就没有再问。
他看着郑清游一身锦衣华服,腕表和皮带均价值不菲,乍看之下这人同前些年没什么分别,气色甚至比那时还好上一些。谭家源不知道他这几年都经历了什么,也无意深究,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秘密,他没有什么立场拿公事之外的话题来盘问眼前这个人。他只需要他是一个优秀的合作伙伴,那就够了。
何永焕这些日子很是烦躁。
他再一次深深体会到装笑是比装哭更艰难百倍的事情,没有什么比心头燃着火还要扮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更摧残人的了。跟了他十多年的保姆阿姨每天早上都见他顶着一张阴沉至极的脸从二楼下来,又不得不在出门前对着镜子勉强挤出笑意,她不禁为少爷感到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