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问到佛经,苏叶还是耐着性子起身过去。
她在佛堂待了一整日,身上有些淡淡的檀香,刚坐下,就让叶瑾明瞬间清明,心下翻涌。
只是佛经内容,叶瑾明并不感兴趣,不时走神,目光在苏叶皎洁的侧颜游离。等苏叶问起他明白与否时,反而尴尬回答不出来,只能愣愣点头说有些明白。
如此往复几次,苏叶也察觉到叶瑾明的注意力不在佛经,干脆收了佛经,让叶瑾明早点歇息。
回到自个屋子后,苏叶望着铜镜里的自己,不由想到叶瑾明的目光,实在令人费解。
倒是春兰过来说了句,“王爷对其他人时,和在王妃跟前,好生不一样。奴婢特意和碧落姐姐聊了,她说王爷御下极严,府里的人都不敢触碰王爷的底线,不然蕊姬两个也不会老实待在后院。”
说到蕊姬,夏莲过来插了一句,“今儿个,庄子的人来报,说蕊姬寻了亲戚,要投奔亲戚去。管事的问了王爷,王爷没多说就同意了。也不知道寻的什么亲戚,外边世道可不太平,她一个姑娘去投靠亲戚,若是遇到不靠谱的,被卖了都不知道。”
春兰若有所思地点头,“那个蕊姬,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我瞧着,远不如另一个安分。”
苏叶也有这种感觉,只是叶瑾明给了她们选择,要去哪都是她们自由,希望蕊姬能遇到一个良人吧。
王府的地暖烧得比苏府热,以前在苏府,苏叶躺下后,除了炭火炉子,还要放上两个汤婆子。
但到了王府,屋里不用炭火炉子,只要在被窝里先放一个汤婆子。
最开始还有些不适应,连着过了两日,倒觉得更舒服,今年连冻疮都没长。
一夜过后,苏叶次日醒来,去看了叶瑾明一眼,才去的佛堂。
快傍晚,才去找叶瑾明。
持续两日后,叶瑾明的脸色没那么难看了,苏叶就不再给叶瑾明喂药,只是每天帮着换药,并且用过晚膳就走。
不知为何,她有种错觉,叶瑾明好似爱和她说话。
每次她到叶瑾明屋里,就会发现,叶瑾明看她时总在笑。
这几日,天也晴了。
苏府来了人,说老夫人从老家回来了,得知苏叶嫁到镇北王府,正大发雷霆。
来的是苏老夫人身边的钟嬷嬷,她也是看着苏叶长大的,见到苏叶时,当即没忍住,泪珠哗哗往下落。
方才见过镇北王,看到镇北王苍白的脸色,还有那满屋子的药味,就知道她家大姑娘受了天大的委屈。
“本来婚期定的明年,老夫人也没想到镇北王会出事,等她知道后,路上又遇上雪崩,耽误了这些日子才到盛京。”钟嬷嬷擦了眼泪,“原以为是二姑娘嫁过来,那老夫人除了心疼,也无话好说,咱们苏家百年清誉,又是太后赐婚,只能认下这门婚事。”
“可……可谁曾想,是您嫁了过来!”
苏叶听到祖母回京,心中也是百感交集,若是祖母在她身边,绝不会有今日的事。
“老奴过来时,老夫人已经气晕了一回,如今府里乱成一团,您还是快回去看看吧。”钟嬷嬷刚到一会,又听春兰几个说到回门那日的事,只能叹气,“老奴知道您受委屈了,可老夫人到底疼爱您,若您不回去,老夫人那怕是好不了。”
苏叶不想回苏府,但祖母在苏府,她又不得不回去看看祖母。
她带上春兰和李嬷嬷,跟着钟嬷嬷一起出了镇北王府。
到了门口,才看到姜氏身边的管事也来了,“王妃娘娘,怎么不见王爷?”
叶瑾明?
到了这会,姜氏还想着叶瑾明会去苏府?
就是苏叶,也忍不住道了句,“王爷身上不爽,不便出门。你去告诉姜氏,我虽不爱争抢,可她再要算计到我头上,我不介意叫上苏家族老,仔仔细细说说我是如何嫁到镇北王府的!”
一句话说完,苏叶转身就上了马车,倒是叫那个管事好生没脸。
钟嬷嬷不由多看几眼苏叶,有些日子没见,姑娘倒是多了几分气性,像是一只脚踏进尘土中了。
回到苏府时,这次苏良材亲自候在门口,但看到只有苏叶,当即垮了脸。
苏叶只当没看到弟弟的臭脸,径直往祖母的院子去。
等她到院子里,就看到姜氏跪在院子里,当家祖母,被罚跪在冰天雪地中,下人们都能看到,脸面彻底没了。
姜氏还在哭泣喊冤,“冤枉啊母亲,儿媳都是为了苏家,况且是那四皇子非要云儿,不然就要闹起来,儿媳当真是没办法。都说继母难当,儿媳日夜操劳,为的都是苏家往后的……”
话说到这里,姜氏的视线中,突然出现一抹青色,抬头时,正好看到低头望过来的苏叶。
她瞬间停住哭泣,直起上半身,极力克制颤抖的唇角,不愿让苏叶看了她的狼狈去。
苏叶只是片刻停留,便跟着钟嬷嬷进了屋子。
母亲过世后,她就被祖母接到惠安堂。
祖母是个严厉刻板的人,对她教养颇严,但她病了,祖母会亲自喂药;她思念母亲时,祖母也会把她搂进怀中,让她哭出来。
祖母于她而言,便是这世上唯一值得牵挂的人。
“叶儿,你……你可算来了。”苏老夫人躺在床上,大口喘着气,出门一趟,竟然不知道自己生了个豺狼虎豹,生生害了她养大的孙女。
听祖母开口,苏叶鼻头一酸,跪在了床前,“孙女不孝,连祖母回来都不知道。”
“快快起来,我也是今早刚到。”苏老夫人胸口憋着一股气,想到镇北王犯罪被夺官,还成了残废,又止不住眼泪,“我的好叶儿,你受苦了。”
苏叶摇摇头,刚从镇北王府醒来时,确实有那么些委屈。
可她到镇北王府那么多天,不用日日请安,也没有不喜欢的人,更不用和姜氏这种人说话。除了最近几日叶瑾明有些烦,其他的都比苏府要好。
苏老夫人却觉得孙女受了天大的委屈,她原本都帮孙女想好亲事,就在老家那,是个年轻的后生,家中人口简单,自个上进,今年刚中了进士,两人还打小认识。
她对孙女严苛,是因为没了生母的姑娘,更容易受人挑剔,才会处处要求孙女的品行。
只是没想到,儿子儿媳胆大包天,换人替嫁。要不是镇北王醒来,太后能要他们苏家全给镇北王陪葬!
事到如今,姜氏任然不知悔改!
苏老夫人是怒火攻心,越想越气,才叫姜氏跪在雪地中。
“祖母莫要再难过。”苏叶温声宽慰,“被夫人送去镇北王府,确实让人委屈。好在王爷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也温和,若是他日好了,或和离,或纳妾,我都无所谓。您也知道,孙女本就无心婚嫁。”
她越这么说,苏老夫人越是自责,抱着苏叶哭了好一会儿。
但木已成舟,就算再不甘愿,苏叶也嫁到镇北王府。
这是太后赐婚,没有宫里主子的同意,这门婚事就不可能作罢。
若不是苏云和四皇子的婚事定下,就姜氏如此自私自利,谋害原配嫡女,苏老夫人就能把姜氏休了。
但苏云马上要嫁给四皇子,要是姜氏被休,他们苏家就更要成为盛京的笑话。
屋里祖孙俩抱着哭了好一会儿,屋外的姜氏冻得两腿发麻,等苏云赶来的时候,姜氏都快跪不住了。
苏云冲进屋子里,随着一声“祖母”,便跪下磕头,“祖母,千错万错都是云儿的错,母亲也是一时糊涂,她已经在雪地里跪了一个时辰,求您快让她起来吧。”
苏云哭得悲恸,娇嫩的额头很快就红了。
苏老夫人没有开口,而是钟嬷嬷过去扶起苏云,“二姑娘也过了及笄,该明事理了,二奶奶这事办得不地道。明年开春你就要出嫁,老夫人的意思,往后您就到惠安堂,跟着老夫人学规矩。您可是要嫁入皇家的人,若是心思如同二奶奶狭隘,往后不紧害了自己,也会害了苏家。”
“可我母亲……”苏云咬牙望向祖母,却被祖母打断。
“够了。”苏老夫人沉下脸来,“往日我想着你母亲好歹出生世家,应当懂礼贤惠,现在才知道是个最心狠手辣的。”
说到这里,她有些累了,深吸一口气,语重心长地问,“云儿,你母亲做的事,你不觉得她错了嘛?还是说,你也对你的长姐,丝毫愧疚都没有?”
苏老夫人年过半百,一双眼睛阅人无数,她越发后悔,当初瞎了眼,才让姜氏进门。毕竟能婚前带孕的人,也不是什么正经姑娘。
苏云被祖母问住,一双杏眼,怯怯地往苏叶那望去。
见苏叶侧身对着她,半句帮她的话都不肯说,就知道这件事,祖母不会轻易放过母亲了。
想到自己的婚事,就算再不情愿,也还是磕头退了出去。
屋外的苏云抱着姜氏痛苦,苏老夫人则是再次打量起大孙女,看苏叶气色红润,心里才稍稍好过一点。
就在这时,门外丫鬟来报,说镇北王派人送了礼来。
苏叶有些惊讶,叶瑾明应当很讨厌苏家才是,怎么还送了礼?
等碧落进来,说补品都是送给祖母,一字不提姜氏等人,苏叶才知道,叶瑾明还是有在记仇。
“王爷还说了,王妃与老夫人许久没见,多留一会也好。”碧落笑盈盈地转述主子的话,“只是这两日雪化了一些,王妃莫要着急,仔细路滑。”
陌上花开,夫人可缓缓归矣。
冬日没有百花齐放,但有一望无际的白雪,叶瑾明让碧落来传话,听在苏老夫人耳里,就是另一层意思。
等碧落走后,苏老夫人才叹气问道,“你与镇北王,怎么样?”
生米已煮成熟饭,再想后悔也不行了。好在镇北王还有爵位在,王府人口也简单,没有要立规矩的公婆,若是小两口能过得好,往后生个一儿半女,孙女也就有指望了。
苏叶愣了下,才明白祖母的意思,但她与叶瑾明的情况,如果全和祖母说明,只会让祖母跟着担心。
既然眼下王府还好,倒不如点点头,说句还好。
看苏叶有些扭捏不好意思,苏老夫人作为过来人,心中也有数,留苏叶用午饭后,又让姜氏去跪祠堂,到底不好让人一直在雪地里跪着,要是没了性命,那就无颜去见真人菩萨了。
“从你大伯分家出去后,苏府都由姜氏说了算,这些年她把你父亲身边的人盯得死死的,日子过得太得意了一些。”
现在苏叶已经嫁人,苏老夫人说起内宅的事,也就不避着苏叶,她叫来钟嬷嬷,“你去正院吩咐一声,二老爷身边的三个通房,伺候二老爷多年辛苦了,都升为姨娘。往后不许给她们喝避子汤药,咱们苏府人丁单薄,二奶奶近来要在祠堂伺候祖宗,让她们多多开枝散叶。”
过去想着府里有了嫡出孙子,苏老夫人就不去当恶婆婆,但姜氏如此猖狂,不打压一二,实在不行。
苏叶是知道父亲风流秉性的,屋里何止三个通房,就是书房的两个研磨丫鬟,早就被父亲收用。以前是姜氏手段多,让父亲只敢偶尔偷偷腥。
现在祖母要姜氏在祠堂为祖宗祈福,还不说要多久,等过一两个月,怕是那些姨娘都要有喜了。
不过这都是父亲与姜氏的事,苏叶早就没了兴趣,留下用了午饭后,喂祖母用了汤药,才从惠安堂离开。
走出惠安堂时,要经过苏云的院子,苏叶不由加快步伐。
只是没想到,苏云特意等在了拐角处,倒叫她躲闪不及。
“长姐。”苏云期期艾艾地叫了一声,说着就跪了下来,冰天雪地的,石子路上的积雪还没化干净。
她这一跪,倒让苏叶有些措手不及。
“我知道,是我们对不住你。”苏云楚楚可怜地望着苏叶,姿态放得极低,“但我本意不是如此,只是母亲一时糊涂,你往日吃斋念佛,是个最良善大度的,可不可以和昨天求情,不要再罚我母亲了?”
“我是良善,可我不是傻子。被你们当棋子一样利用,现在你要我去求情,苏云,这天下间的事,不是事事都能如你所愿的。”
苏叶一脸平静,她对这个妹妹早就失望,只当看着一个陌生人,“按你的意思,如果我不求情,就不善良,不大度了吗?”
苏云:“我……我没有。”
“不,你有。”苏叶不欲再多言,直截了当地道,“从你们把我迷晕送到镇北王府的那一刻,就别想着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虽怕麻烦,不喜欢与人争执,但也不是泥捏的性子。”
“以前的事不再和你们计较,但以后,咱们见面就当没看到吧。”
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说苏叶冷血无情,不重亲缘。
可她还记得,被父亲打了后送去老家,在尸体堆里躺的那一晚;也记得姜氏故意弄坏她母亲牌位;更记得父亲说她命硬,日后难有亲近的人。
这些话,她都记得。
只是时间久远,许久没有去想。
从苏云身边走过时,苏叶没做任何停留。
她与苏云,不过是用样姓苏,又有同一个父亲罢了。
其他的,再无关系。
绕过长廊,春兰低着头不敢多说话,跟在主子身边多年,她觉得主子心里还是会难受。
李嬷嬷倒是话多一点,“这就是报应,恶人自有恶人磨,二老爷屋里以后多了三个姨娘,有姜氏忙活呢。还是咱们老夫人厉害,一出手,就能把姜氏打压住。方才瞧见姜氏跪在雪地中,那真叫一个爽快。”
哈哈笑了两声,李嬷嬷再要开口时,却看到不远处的拱桥上,站了位白衣公子,“咦,那不是薛家大郎么?今年刚中了进士,听说前些日子回乡探亲了,这次是和老夫人一起来的?”
苏叶闻声看去,见薛文景正朝她走来,公子如玉,翩翩而立,说的就是薛文景这类书生。
“叶妹妹。”他停到跟前,如童年时一般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