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药吃糖,是苏叶前年,看堂嫂哄侄儿时学来的。
她幼年跟着祖母长大,祖母虽疼她,却不溺爱她。若是病了不喝药,就沉着脸让嬷嬷灌下去。
呛过几回,就不敢闹脾气了。
只是每每吃药,还是会先皱眉,一口闷下后,再连饮两杯温水,淡化嘴里的苦涩。
那会可没人告诉她,嘴里发苦,可以用糖块压压。
后来七岁那年,苏云看上生母留给她的红玛瑙金锁,二人争抢间,苏云摔进池子里,高烧一整日。
父亲罚她跪了一晚上祠堂,次日清晨来问她是否知错,她却不解地反问父亲,“明明是妹妹先来抢夺,敢问父亲,女儿何错之有?”
她倔强而执拗,七岁的小孩,棱角和气性还没被磨平,也会期待父亲问问她,是否磕了碰了,有没有不舒服。
可父亲勃然大怒,叫人拿来家法木棍,在她身上抽出红痕。等姜氏匆匆赶来,哭着帮她求情,父亲才停手。
“打不得啊老爷,大姑娘自小养在老夫人跟前,如今老夫人回乡奔丧,若是大姑娘有个好歹,咱们如何与老夫人交代?”
姜氏的哭声响彻祠堂,也是从这日起,苏家人都说姜氏这个继母厚道,“姊妹间偶尔拌嘴也是正常,大姑娘本就没了母亲,云儿应该让着她。”
听到姜氏提到生母,苏叶握着拳头,当即驳了句,“若是没有你,我母亲也不会走得那么早!”
这话一出,父亲更为震怒,指着她好半天,说教养不了她,让人把她送去老家给祖母。
也就是那一次,路上遇到匪盗,在尸堆里躺了一晚后,苏叶就不觉得药苦了。
再苦,也抵不上心里的失落。
现在看叶瑾明丧丧的,苏叶便想到了糖块。
“我堂兄家的侄儿,不愿喝药,堂嫂就是拿了糖块来哄。”苏叶又提了一次,“王爷,您要吃糖吗?”
叶瑾明张嘴想要叹气,但只是笑了下,柔声发问,“王妃家的侄儿,今年几岁了?”
苏叶竖起三根手指,纤细如葱段,“三岁。”
说完,她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直直地看着叶瑾明。
见苏叶如此直愣可爱,叶瑾明气不起来了,低头抿唇在笑。
他的王妃,好生可爱。
苏叶见叶瑾明肩膀一抽一抽的,目露不解。
这人好生难理解。
药喂了,也试着安抚了,却还是看着不太开心。
罢了,若她哪让叶瑾明不快,就这样吧。
起身叫碧落到跟前,正要吩咐时,听到叶瑾明突然开口。
“王府里有片梅林,碧落几个爱做梅子糖,若是王妃爱吃甜食,可以让碧落去取。”叶瑾明墨色的浓眉稍稍上扬,泛着柔柔的涟漪,漾着浅浅的笑意,“还有桂花酿、酥糖、花生酪......王府里的大厨,不敢说是盛京第一,但也能排个前几。”
“若是王妃想吃,我也能跟着沾沾光。”
他这一笑,明媚如春光,屋里的女使都红着脸低下了头。
苏叶愣了下,哪里是她想吃了?
但不等她开口,就听叶瑾明叫碧落去吩咐厨房做。
她更为不解,这里是镇北王府,明明是叶瑾明的家,如何就沾她的光了?
但不等苏叶再问,就听到屋外传来碧落的问安声。
是太子来了。
苏叶不曾见过太子,但听人说过,太子是继后嫡子,不仅文武双全,还是众皇子中脾性最温和的。
现在叶瑾明起不来,她赶忙出去接人。
只是刚走到外间,就见一抹淡黄迈过门槛,迎面而来。
“妾身苏氏,见过太子殿下。”苏叶没抬头去看,太子到了这里才来接人,已经是失礼,急急忙忙问安。
只是行礼过后,久久没听太子叫起,只能继续低头蹲着。
太子李长丰,圆脸长眉,面向是个和气的。
他瞧着苏叶愣了好一会儿,直到身边的内侍提醒,才回神叫起,“以前只知道苏二姑娘名满盛京,倒是不知苏家大姑娘更为清丽。子谦好有福气。”
话毕,太子才转身带人往里屋去。
被人夸及容貌,苏叶并没感到高兴,倒觉得太子不该说这样的话。
太子是外男,她不好跟着进里间,叫人去准备茶水,便带着春兰去偏屋候着。
而里间那,太子刚进屋,就唉声叹气。
“皇祖母听说你醒了,当即命孤过来探望。”太子往里走时,屋里的小厮立即搬来椅子到床沿,“苏家这位大姑娘倒是有福气,若不是你醒了,苏家这般胆大妄为,玩弄圣意,皇祖母必定不会轻绕苏家。”
子谦是叶瑾明的小字,从太子进屋起,他就收起脸色的笑容,“望殿下恕罪,微臣不便于行,实在无法起来行礼。”
“诶,你说这话就生疏了。”太子一脸心疼,“你我同在宫中长大,若不是国事繁忙,本该早些来探望。你这腿......孤听御医说,好像......”
“好不了了。”见太子皱眉顿住,叶瑾明接着说了句。
“真好不了?”太子再次询问,甚至站了起来,走到床尾。
叶瑾明点头说是,掀开被褥,露出包扎过的右腿,“几个御医来看过,都说好不了。”
他话音刚落,就看到太子落下两滴泪珠,哽咽地俯身,“你到底是年轻气盛,本来受万民追捧,现在却......罢了,不说这个,你疼不疼?”
尊贵如太子,竟然用手覆上叶瑾明的伤口处,查探叶瑾明的伤势。
或许是他没做过这种事,收回手后,竟有血迹慢慢渗出纱带。
叶瑾明没回答疼不疼,外祖母年岁大了,宫中事务都由继后掌管,太子也稳坐东宫。
在外人看来,太子确实是来慰问他,不像是有其他目的。
“多谢殿下抽空探望,如今微臣只是个罪人,实在不敢让殿下操心。还请殿下帮忙给太后娘娘回话,等微臣好转后,便进宫给她请安。”
说着,叶瑾明坐直身子,作势要给太子行礼。
太子赶忙过来扶住叶瑾明的手,“都说了,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套。看你如此,孤实在难受,先不打扰你休息了,等你修养好,咱们再像以前一样去骑马打猎。”
说到这里,太子赶忙停住,满脸歉意地看着叶瑾明,“瞧我,一时嘴快,还想着和你骑马呢,你可别往心里去。”
断了一条腿的人,如何能骑马打猎?
叶瑾明心中冷笑,但面上不显。
他与太子确实一起在宫中长大,不过他向来不合群,只和同住慈宁宫的四皇子亲近些,与太子向来疏远平淡。
“对了,你既重伤,之前孤送你的美人,她伺候得如何?”太子突然问。
叶瑾明直直抬头,对上太子的目光后,倒也没躲闪,“微臣已经是废人一个,不好浪费殿下好意,今早已经给了身契,让她奔更好的前程去了。”
说着,叶瑾明叹息一声,“殿下不会怪微臣擅自做主吧?”
前世,他没放蕊姬出去,太子得知蕊姬一直在偏院,把人叫到跟前,当着他的面,狠狠甩了蕊姬几个耳光,责骂蕊姬没有照顾好他。
那是杀鸡儆猴,特意打给他看的。
之后细细想起来,叶瑾明曾怀疑过,故意让人给他接错腿的是太子,只是还没查清楚,他就死在万箭之下。
今日太子会特意走一趟,一来是确认他腿伤如何,二来是看他笑话。
几个月前,他还在镇守边关,拦下几个偷税的商队,得知是太子的人,并没有帮着遮掩,而是如实往盛京禀告,便被太子记恨上。
至于是谁要他断腿残废,叶瑾明醒来后,也反复思索过,心中也有几个目标。
多了一世的记忆,他也学会笑里藏刀,以退为进。
听到蕊姬被送走,太子的面色有些僵住,但很快笑着说不会,“一个侍妾而已,不必放在心上。送到你王府,就是你的人,要打要卖,都由你说了算。”
抬手摸摸鼻子,太子把目光移向窗外,突然想到什么,抬眉道,“方才看到王妃,想来子谦不气苏家了吧?”
“为何要气?”看太子目光切切,叶瑾明心中好笑,却还是明知故问。
太子被反问得顿住,抿唇笑了下,点头道,“也是,苏家大姑娘姿容绝色,方才一眼看到,就让人惊艳万分。只是你还不知道吧,今早老四进宫请旨,求父皇赐婚苏二姑娘。”
说道这里,太子唇角的笑意深了两分,“以往在太学,你与老四同进同出,他是何时看上苏二姑娘的,你可清楚?”
苏家刚用苏叶替苏云出嫁,老四就去请旨,这可是狠狠地打叶瑾明的脸。太子乐得看热闹。
四皇子李长荣的母妃出身卑微,太后怕李长荣被他母妃教坏,便带到慈宁宫教养。
要说在宫里的好友,叶瑾明只有李长荣一个。
前世从太子嘴里得知此事,叶瑾明当即黑了脸,他气李长荣为了一个女人,丝毫不在意他这个好友的感受。
再一次听到太子挑拨离间的话,叶瑾明已经没了感觉。
他反而庆幸苏家让苏叶替嫁,不然他将一直堕落在幽暗的深渊中。
“哦,是吗?”
叶瑾明装作不在意的表情,淡淡地道,“那微臣要恭喜四皇子了。”
太子没在叶瑾明脸上看到想要的情绪,招招都落了空,感觉白白浪费光阴来一趟,反而受了不少闷气。
“你们倒是要好。”说完这句,太子甩袖出去了。
等太子走后,叶瑾明的视线再次落在右腿上,渗出的血迹有两指宽。
确实疼。
但这点痛,和他在战场上受过的伤比起来,算不了什么。
他十五岁去投军,七年过去,刀光剑影里立军.功,好几次差点丢了性命。
有次重伤卧床,水米不进时,每日都是靠人灌着汤药续命,吐了灌,灌了又吐,如此反复,把汤药当茶水喝,哪里还会怕苦。
不过,听到有打帘声时,叶瑾明转头看到苏叶进来,立马“嘶”地低吟两声。
等苏叶走近,黑又亮的眼睛巴巴地望着苏叶,小小声地告状,“王妃,太子弄伤了我的腿,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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