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子不大也有不大的好处。
譬如眼下,念安独自从书房出来,只需穿过挂满灯笼的昏黄回廊,走过前后两院相连的小桥流水,进垂花门便到了平日起居的后院。
宅子里这些年没有住进过旁人,当初安置,裴桓仿佛也没想过日后再容留其他人,简单而方便地将后宅一分为二,南面兰庭都归给了她,与他的熙院隔着道影壁两相对望,照应着中间的花园、荷塘、落云亭……莫名好似道楚河汉界。
不过幸好,两个人并没有楚汉那样水火不相容,只是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他平日除了她生病探望,便几乎不再往这边踏足了。
念安停下脚步低头瞧去,自己此时便正踏在楚河汉界的边上,回眸望望熙院沉寂寂的灯火,双肩垂落着轻呼一口气,她抬脚跨过去,迈向了自己的小天地。
兰庭正值煌煌亮堂的时候,婢女们步子轻浅,窗口的烟罗锦里隐约透出绰绰人影。
雀梅立在软榻前边叠衣裳,黛青在旁拿支长柄香匙拨弄炉中的香灰,女子的闺房,芙蓉落霞色的轻纱帐幔低垂,空气中香气氤氲缭绕,婉约地总似一幅仕女工笔画。
两人轻声谈笑间,瞧见念安回来,还没等迎上去伺候,她这头才刚过画柱,已迫不及待地扯散了衣带,唤道:“快快帮我更衣吧,穿这衣裳真是活受罪,勒得我都要疼死了……”
如今城里的年轻贵女都时兴穿齐胸襦裙,盛夏时节不拘露出修长的颈项与雪白前襟,念安及笄这身也专门做的那般制式,通身宽松飘逸,非要说勒,怕是里头束身的抱腹。
她往常穿宽松肚兜儿惯了,今儿还是头回受那遭绑紧的束缚,黛青和雀梅不禁失笑,赶紧齐齐上前去帮忙。
姑娘家长到特定的年纪,身体里便好似突然迸发出种破茧成蝶的力量,如春日破土而出的嫩芽,势不可挡地撑起皮肉,恍若平地起高楼,倏忽之间显出了凹凸有致的基底轮廓。
抱腹成排的锁扣啪嗒几声响,织锦包裹下的纤纤蝶骨舒展开来,逃脱了束缚,念安好似只透出水的鱼儿,昂首挺起日渐鼓起的胸脯,坦坦地深呼吸了几口气。
鼻尖轻嗅,她忽地敏锐问:“屋里的熏香怎的换了?”
黛青拿过绣海棠的丝绸小衣,松松系上她脖颈、后背的带子,回道:“这是前几日吴管家送来的颂和凤玮,说是御贡之物,千金难得,宫中也只有皇后和贵妃才用得上呢。”
这些年府上无论得来什么好物件儿,总是会首先送来兰庭供她赏玩享用,便如这屋子里流光溢彩的水晶盏、窗边半人高的紫玉珊瑚……都早已成了默认俗成的规矩。
可大抵太过默认俗成的事,便会渐渐教人体会不出最初被珍视的心意,念安听着别扭蹙了蹙细眉,说:“贵重又如何,这调子太浓,不适合我,换回从前的吧。”
黛青觑着那面上浮出的小性子一怔,还想问问怎么了,念安这儿已经步子一转,边朝浴间走,边招呼雀梅去备热水来。
她仿佛忽然对为及笄准备的一切迁怒了起来,进了浴间,快快地将妆容、发髻、钗环全都卸了个干净,素面朝天偎进浴桶里,闭上眼,在脑海里想些能让自己开心的事情。
然而细数过去的数年,念安自觉最开心的时候,竟还停留在刚来盛京那两年。
因为那两年,裴桓的时间很多,几乎每天都得空亲自教她读书,手把手纠正她歪歪扭扭的字,她原先对着各种熏香,只说得出个好好闻,他便教她去认,譬如雪中春信中有淡淡梅香,鹅梨帐中香,顾名思义会有梨的清甜味道,蝉蚕也称瑞龙脑……等等。
他也教她调香、烹茶,识百草,以前总嫌她玩泥巴脏,后来带着她在花园里亲手种花、晒药,也不妨被她调皮捣蛋将泥涂得满身都是,两人一样的脏兮兮,若逢西市开市,又带她去车水马龙的集市上赶热闹,买回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挨个儿琢磨。
盛京那两年间的每一个节日,念安都不曾过错,每一个也都隆重得令她咂舌,灯楼、龙舟、众生宴……但等他做了官,于这些事情,便渐渐地都不得空了。
花圃里的花换了花匠去精心照料,府上每个月也都有医师上门来请平安脉,集市上的小玩意儿变成各种各样的古玩珍宝,不间断地往兰庭里送,唯独是他,鲜少还能陪着她。
裴桓调任丰州后,两人便已经不大能见得上面,再等她转去京郊念书,为数不多的相处时间,也就只剩下他如方才用膳时那般,例行公事地问她,近来在书院可好?
念安这些年让自己学得越来越乖巧,但他留给她的时间,却似乎越来越少了。
这些事总是禁不得回想,越想越教人讨厌长大,念安靠在浴桶边,郁闷地戳破了几个泡泡,忽听浴间入口有人挑开垂帘进来,侧目去看,黛青从氤氲雾气里走出来,说方才雪青来过了一趟。
雪青平日都是在熙院伺候的,念安明知故问,“这么晚了,她怎么还过来跑一趟?”
黛青手里捧着香膏和精油,到桶边木凳上坐下,回说:“自然是奉家主吩咐,来给小姐送东西的,用膳时提过的画,还有副家主亲笔写的字帖,说小姐若是临摹,先临这幅,有哪里不懂之处,等月末小姐回家,家主再逐一给小姐解答。”
“舅舅是忙糊涂了吧,今儿我已经逃回来一趟,月末哪里还能再回来……”
瞧她低垂着眼睫恹恹地,黛青抿唇轻笑,“可是家主说了,这月末会亲自去书院接小姐呢,城南新开家酒楼,听说南方菜做得很不错,家主猜想小姐应当会喜欢的。”
“当真?”
“家主说的话,何时有假?”
确实不会有假,可念安的高兴只浮出来一下子,又偃旗息鼓下去,转过身去趴在桶边,闭上眼喃喃地道:“大抵是因我方才在他跟前使了性子,他这才想法子来哄我开心的。”
这话对,却也不全对。
黛青柔声开解道:“是哄小姐开心,但家主从来也只对小姐,才会想发设法地来哄你开心,若是换了旁人,家主哪里会费心去理睬,依奴婢看,在家主心里,再没有人比小姐更重要了。”
念安仍浅浅蹙着眉尖,却不说话了。
可大抵浑身的小性儿未消,便只在心里闷闷地偏要作对,自己跟自己腹诽:谁说没有,那一堆不会说话不会使性子的文牍,明明就比她重要很多……
眼下时辰不早了,明日还要清晨起身回书院,念安泡澡的兴致没有了,精油也不想涂,站起来擦干净身上水珠,简单抹了层香膏,便一溜烟儿窝回芙蓉帐里。
临睡前犹记得吩咐黛青,送盏莲子百合汤去书房,说完抬手扯了帐挽,纱幔四垂,任他什么烦恼,全都隔绝在了清梦之外。
翌日卯时刚过,朝阳初升,南偏门外马车便已备好。
念安走前,出去站在长廊上遥遥朝熙院看了眼,没见着裴桓的身影,往常若逢无事,他早上常会在院里同涂绍切磋剑法练练手,今儿个大抵是有朝会。
盛夏一早便潮热起来,念安出门踏上马车,直往书院回去。
正值午间休憩时分,没有课,学生们都聚在内院避暑气,念安撑着遮阳伞才进石榴盛开的圆月门,便听院内小湖凉亭里,正传来叶疏桐不拘小节的笑声。
昨儿秀水祠的及笄礼,果不其然又有纨绔子弟闹了笑话,承平侯府的六公子与国学弘文馆韩先生的二公子,两人为争秀水祠墙头上的围观席,当众打了起来,互相揍得鼻青脸肿不说,还连带着周遭好些拉架的公子哥儿,全都下饺子似得掉进了旁边的玉带河。
那场面教叶疏桐讲得绘声绘色,雀梅没忍住笑,扑哧一声暴露了念安的行踪。
叶疏桐扭头看见她,一下子更来了精神,隔着老远便揶揄起来:“呦,咱们的大美人可算是回来了,昨天秀水祠缺了你,简直是太上老君的炉子里少把炭,就欠着那股劲儿了。”
她各种稀奇古怪的比喻,总能教人听着头疼,周围女孩儿们都跟着调笑,念安瞧着很是不明就里,透过回廊觑众人一眼,问:“跟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叶疏桐提起来这遭可就再没心思讲故事,提裙从凉亭里出来,“你以为他们昨儿到底是为谁打起来的?”
念安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为天为地,总难不成还是为了我,我人都未在呢。”
“就是为了你!”疏桐兴冲冲伸臂来挽她,“走,我带你去看,你如今可大大地出名了,从昨天礼毕到现在,大门上递来给你的及笄礼,流水似得便没停过,先生教人先堆在门房,听说都堆了小半间屋了。”
念安闻言倏忽语滞,不知说什么才好。
怔怔被疏桐携着走了段儿路,到门房跟前,念安探首去看,果真看见屋里堆了半人高的几排锦盒、卷轴、鎏金筒。
自从去年她跟随裴桓出席过几回宫宴、节庆,外头关于她的流言便日渐多了起来,那个承平侯府的六公子,去岁秋天,曾堵在书院门前三天三夜,最后乔装扮成小厮溜进来,非要带她出走单独赏月,好说不成便要截人,幸而被书院侍卫拦下,给赶了出去。
这无礼行径一传十、十传百,到些酸文墨客笔下,倒成了件花月风流事,惹得远近浪荡子纷纷效仿,都以亲眼见过她、为她做首诗为夸口,好似她是那胭脂楼里的花魁娘子。
那屋里满满当当堆起来的及笄礼,背后全是些浪荡子丑陋轻薄的嘴脸。
念安瞧着,眉毛顿时皱得紧紧的,脸上不知是热的还是气的,霎时从脖颈透出层红来,门房的侍卫只以为姑娘家娇羞,调笑两句,便着实教人更加恼怒了。
叶疏桐觉出念安的不妥来,狠狠瞪那侍卫一眼,转头来问她,“怎么了,这些东西你不喜欢不看便是,怪我不该同你开这玩笑,走吧,咱们先回去。”
“谁稀罕他们献的殷勤?”念安浑身的气性儿却都冒出来,说着招呼黛青雀梅,干脆道:“去将里头的东西都搬出来,放到书院门口的空地上,一把火全烧了。”
疏桐陡然都惊到了,忙抬手拉她,又使眼色教她瞧外头树荫底下,纨绔子弟们留守下来正探头探脑的家奴们,有人瞧呢,闹大了要得罪人坏名声的,姑娘家的名声值千金,何苦跟些原本就声名狼藉的纨绔硬碰硬。
“我便是要烧给他们瞧的,”念安看她一眼,又看黛青雀梅,“去,出了事我担着。”
黛青雀梅这便迅速行动起来,哐哐当当不多会儿的功夫,空地上头把火便点燃了。
念安趁着火势,提裙两步到书院大门台阶上,冲着树荫底下留守的家奴们,扬声道:“回去告诉你们主子,我瞧不上他们,谁若有异议,尽管往御史台寻我舅舅裴大人说理去!”
门口空地的骄阳下,锦盒卷轴、干柴烈火,霎时间烧得有恃无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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