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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豆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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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主裴五爷今晨出门还未归,又是已故大小姐的哀礼,门房上没多想,径直便送到了三公子的院子来。

长荣手里接过这礼,面上免不得怪异皱眉。

毕竟府里人人都听过大小姐与京中贵人的传言,若是真的,那当年事发时做了缩头乌龟,眼看大小姐差点沉塘都一声不吭,现在人没了又巴巴儿地送来份礼,这不是直愣愣往人心坎上戳吗?

东西拿在手里好似个烫手山芋,但再烫手,是砸是扔也得主子说了才算,长荣不敢私自替主子做决定,想想还是抱着盒子一溜烟儿往主子书房去了。

自丧仪后院门紧闭这许久,常日自然没人不长眼色地上门,裴桓每逢施针便鲜少再去藏书楼。

今岁入冬后异常森冷,屋里四角的炭盆烧得旺,踏进屋里顿觉融融暖意包裹而来,长荣往里去探了探缩着的脖颈,便在矮几后看到了盘膝而坐的裴桓。

他如今施针并不避讳念安,她倒也不嫌闷,时时凑在旁边守着,现在认得的字多了,还能给他念书听,念累了歪过来玩他的袖子说说话,下巴支着他平放的左臂,囫囵就睡了过去。

长荣进来时,念安正歪着脑袋睡得酣甜,小肉脸被压得略变形,嘴巴微微张着,眼看不多会儿怕是就要把口水蹭到裴桓衣服上。

裴桓余光瞥见,指使长荣,“把她放到蒲垫上去。”

长荣嗳了声忙上前去,暂且将怀里的檀木盒放到桌上,先把念安抱开,阖上了她的嘴,又拿过毯子盖好免得她着凉,一转身,便瞧裴桓的目光正落在那盒子上。

“何物?”

长荣心里忐忑着说了这盒子的来历,边说边不忘觑着主子的脸色如何。

所幸这份哀礼当前,裴桓听完眉头紧蹙,眸光沉沉望着,却并没像他想象中那般生怒,片刻没言语,长荣揣摩不出主子的心意,见没有旁的吩咐,识相地先退了出去。

人走后,裴桓取了左手的银针,方才打开那精致贵重的盒子。

府上的传言旁人都听过,他当然也不例外,传言中那位盛京来的贵人,其实便是当年奉旨巡境而下榻裴家的太子殿下,当年太子逗留裴家不过短短两个月,走后,裴家便接连溺死了两个失节婢女,而后第四个月,裴素被医师诊出有孕,阖府震惊。

堂堂裴家的嫡出大小姐,谁人敢胆大包天地随意染指?

那般犯上的传言之所以能流传出来,并非空穴来风,实则是因当初太子在府上时,确与裴素相谈甚欢。

常年处在深闺大门不出的裴素,却愿意换上男装与太子同游花灯节,太子欣赏她才情卓绝,甚至也肯顾念她怜惜天下流离幼童,听取她的建议,大费周章在各州府建起收留所。

太子的仁善之名也因此传遍天下,然那时事发,京中始终了无音讯,裴桓无论如何质问始作俑者,长姐都只是哭着摇头,泪流满面地求他不要再提。

任凭裴桓再如何聪明绝顶,他也无法理解,女子为何甘愿不要性命,也要护着背弃自己的人,仿佛那传言当真属实,是因天家为尊,雷霆雨露皆为天恩。

可那年花灯节同游,裴桓却记得印象里,那位太子殿下温文尔雅,途径花楼时,不慎教热情奔放的姑娘们半道截进胭脂堆,窘迫不知所措,还需裴素出面将他解救出来,面对她的取笑,清隽储君站在灯下狼狈擦额头的汗,从脖颈到耳后根都红了个透彻。

裴桓原也想过知人知面不知心,长姐绝口不提,他便不去揭她的疤,但眼前这份千里迢迢的哀悼,仍如数年前般光明磊落。

倘若当年真是太子所为,岂不成了天大的讽刺?

今日清晨开始,天就阴沉沉地。

午间果然飘起了雪,长荣从书房退出来,揣着两手打个寒噤,看看守在门口不动如山的涂绍,啧啧砸了两下嘴,心里感叹句习武之人果然不同凡响,忙缩进耳房烤火去了。

不多时,门上来个婢女,跟他说念安睡醒了正找人呢,教他快过去。

长荣心里喃喃纳闷儿,主子刚不是还在嘛,过去一看,门口的涂绍不见踪影,屋里也只剩下念安自己,坐在垫子上揉眼睛,晕乎乎地找不着北。

“舅舅呢?”

念安记得睡着前还抱着他一只胳膊的,可惜长荣也不知道,召婢女来问,方才道:“公子方才命人备马车出门去了,有涂绍跟着。”

再问去了哪里,婢女只摇头称不知。

长荣挥手教人退了,又扶念安起来理了理她睡偏的衣裳,临出去前,到底忍不住好奇,斜着眼睛往那打开未收的锦盒里瞧了几眼。

原来并没什么稀奇的。

只是礼贵重些,里头还有封亲笔信,信封上写着呈裴五爷,但并没封口,不是什么密信,所以已经看过散开,长荣眼尖,略瞟过两眼,便瞧见那信中措辞,和普通悼念信并无甚区别。

“你在看什么呀?”

念安看见他眼睛在裴桓书桌上乱瞟,不太高兴,凑过去虎着脸瞧他。

长荣反应过来,忙收回不安分的眼神儿,笑呵呵说没什么,牵着念安往外头走,一壁哄她说下雪了又能堆雪人玩儿,一壁在心里暗忖,这位贵人也还真是脸皮深厚,事到如今,半点不像个问心有愧的样子……

院子里碎玉零落,今岁的第一场雪下得并不大,星星点点的,像是空中飘浮的白色飞尘,稀疏几片落地即化,雪人是堆不成了,就着雪景烧锅子吃倒正好。

念安只要提出来,长荣无有不从,当下传话小厨房,晚膳便备汤和肉、菜。

筠州来的小孩儿,原先哪里知道锅子这种好东西,还是去年在青衣巷时,裴素教张婆子做过一回,涨了见识,她吃完一直记到如今,原本和裴素说好,等入冬便再做一次的。

念安很想她,像想阿娘、胡叔叔、阿爹、哥哥一样地想。

雪渐大起来,秀珠来唤长荣,念安不着急走,踮着脚伸长了手,在院墙边折了枝新开的绿梅递给他,“长荣,你能不能帮我把这支花送去给娘子,她原先很喜欢的。”

裴素的牌位依例安置在宗祠中,那里是宗族重地,念安这样的身份自然进不去,小孩子还不真正理解生老病死,她只知道裴素是睡不醒了,所以挪到了个不能被打搅的地方。

长荣心里软,笑着答应说:“大小姐知道姑娘这样记挂着她,一定会很欣慰和高兴。”

听他这样说,念安心里通畅多了,不那么闷得慌。

傍晚刚过酉时,天色已沉沉暗下来,小厨房备好了汤锅和菜品,但裴桓还没回来,秀珠怕念安晚上吃完就睡容易积食,劝说两回,才哄她先独自用了膳。

晚上睡觉又撑着眼皮等到亥时末,院外的巡夜小厮敲响了梆子,裴桓仍旧未归,念安自己打着瞌睡,磕着磕着再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了。

第二日又等了大半日,临近天将暗,还是不见裴桓回府。

念安心事不重,长荣哄她说舅舅在忙就好,可他不能哄自己,亲自去问了一圈儿涂绍手下的侍卫,都不知主子所踪,这便教他心下尤其狐疑不安起来,索性派了几个人出去打听。

不成想这头刚派走人,外头院子紧闭的大门便“砰”一声被人撞了开来。

路过的婢女吓得尖叫一声摔了银盏,长荣在里头听见忙出去看,来人竟是大公子的亲信随从,他一口火气提到嗓子眼儿,冲上去便斥:“好大的胆子,也不看看这什么地方,轮得到你——”

话没说完,迎面飞来一脚踹到胸口,径直将长荣踹倒在地。

那随从居高临下,气势凌人,“奉大爷的令,捉拿原先蓄意谋害小公子的那个野丫头,旁人要是也想尝尝板子的滋味儿,大可跟着来。”

说着一挥手,指使几个小厮闯进后院,揪了念安便提拎着往外头走。

一时满院子的推搡呵斥声,还没等长荣忍着心口的痛从地上爬起来,便瞧屋里,念安已经手脚不沾地,边哭边犹似个待宰的小鸡仔儿似得,被人提着走了出来。

长荣倒在地上满胸口地疼,立刻便看出来三公子那边定然是出大事了,只是二房究竟从哪里听到的风声,听到了些什么风声,才敢这样大胆,却还不晓得!

秀珠从内院跑出来扶起长荣,两人不死心地忙要再追上去。

一抬头,却见那随从领着一行人刚走到拐角,突然步子一顿,随从僵着脖子顿时白了一张脸,口齿不清、小心翼翼连退几步,才在灯下露出了横在脖子上的刀锋。

“你、你、你……你想干什么?!”

“放下,”涂绍从阴影里露出半边身子,刀比人更要显眼许多,“她是公子要的人,谁都动不得。”

“大——”

刀锋不跟他废话,稍许深一毫,血珠顷刻间便渗出来,顺着随从紧张滚动的喉咙流进衣领里,随从吓出满头冷汗,赶紧伸手朝后摆了摆,教人将念安放了下来。

念安吓得连哭都忘了,光着脚,啪嗒几下跑去涂绍身后找裴桓。

可还没等她看清楚暗处有没有人,涂绍收刀回身,左手一把捞起她,阔然几步便直冲着东南角门去,连院子里看呆的长荣秀珠,都没来得及多问两句前因后果。

念安这一晚上,呆怔怔地直教人一路提拎出了温暖的被窝儿,身上还穿着单薄的寝衣,出了角门,外头停着辆马车,涂绍将她放上车辕,冷脸在她身上盖了件狐裘大氅。

裴桓的大氅。

“进去。”

念安嗅到大氅上残存的香味忍不住要哭,但不敢在涂绍跟前哭,整个人缩成个小团儿,皱巴巴地问了句:“我们去哪儿,舅舅在哪儿?”

涂绍坐上车辕催马,寒声道:“去见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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