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过后,裴桓便要启程前往冀州。
走时裴素带着念安去府门前送了,只是无奈送行的人太多,根本来不及说上话,只看裴五爷与他嘱咐了几句,裴桓便登上马车走远了。
念安站在门前望了好久,直等彻底瞧不见,才舍得跟裴素回去。
他这一走恐怕得数月才能回,念安想给他写信,但坐在桌子前捏着笔,才想起来自己还不认得几个字,下笔如堵墙,枯着张小脸,急得掉眼泪也没法子,还是只能作罢。
白天见了长荣,念安便忍不住问,什么时候能去念书?
瞧她那愁眉苦脸的模样儿,长荣坏心肠的都要乐坏了。
裴桓临走前,就已经将念安读书的事宜全都安排妥当,只等阳春三月万物生发,学堂开课,长荣便乐呵呵提着小书箱,将念安送进了裴府家学。
时下,世家大族无论男女都兴读书,男讲文成武就,女要知书达理,裴府在淮州百年,素来被百姓奉为礼儒发源之地,是以远近州府的子弟,都以能进裴家家学为荣。
念安如今年纪还小,上童学堂,和裴岫,还有裴家长孙裴晋,都在同个屋檐下,她是最用功刻苦的那个,日日卯时起,争着第一个去学堂。
长荣每日天刚亮就到院子外等着送她,从盛春送到初夏,眨眼便过去了两个月。
这日要学千字文,长荣早上将念安送到学堂,便把她的课本、学具一一拿出来摆好在桌上,回过头却见她坐在桌子后,正见缝插针地打瞌睡,浑似个粉雕玉琢的玩偶不倒翁。
“先生来啦!”
东倒西歪的念安听见声儿,当即猛地一激灵摆正身体,“先生在哪儿呢?”睁眼遮不住茫然慌乱,四处寻先生。
“姑娘昨儿又贪玩晚睡了吧?”长荣瞧着忍不住笑话她,从食盒里捧出热乎乎的粥,“先生正用早膳呢,姑娘也快抓紧吃点东西吧,课上可不敢这样打瞌睡。”
念安遭捉弄出了糗,朝他皱皱鼻子哼了声。
这厢接过甜粥正小口吃着,便见外头有二房的嬷嬷哼哧哼哧,正抱着裴晋进门来,快六岁的男孩儿,现在还半步路都不肯多走,赖在嬷嬷身上,一看见念安,就冲她恶劣地做鬼脸。
丑丑的模样,念安不高兴地皱眉,连忙捧着碗往另一边侧身,不想看见他第二眼。
几房大人之间不合,小孩子也好不到哪里去,裴晋自小被孙氏和二太太宠溺太过,性情顽劣,学堂的学生都没有人愿意跟他说话,裴岫处处和裴晋作对,他却偏只记住了念安。
因为裴岫稍长,脾气也不好,生气了会打他,念安软软糯糯好欺负些。
他经常在上课时趁先生背身冲念安扔纸团,有时又故意将她的书和笔都碰到地上,或者端着水浇湿念安的小书箱,让她耽误功课交给先生,受训斥。
他还在背后扯念安的头发和衣裳。
上回念安气不过,跑去跟先生告状,二房的嬷嬷却笑话她大惊小怪,“小孩子打打闹闹多寻常,咱们公子那是喜欢你才欺负你的!”
学堂先生也私下严厉告诫裴素,“学堂是礼儒之地,往后莫再把孩子打扮得这般花枝招展,影响其他学生,否则还请你将她接回院中自己教养。”
裴家历来尊师重道,家学归叔公们管,裴素最不愿同那些长辈们打交道,也不愿开罪他们,遂赔过礼道过歉,将念安领回去,重新换了最朴素的衣裳。
换衣裳时,念安委屈巴巴地掉眼泪,裴素瞧着也揪心,换完衣裳便沉着脸出门,直去了正院一趟,得家主发话,把裴晋罚了闭门思过三日,今天刚刚好是第四天。
瞧见裴晋,念安吃粥也没了胃口,放下碗说饱了。
此时学生们也来得差不多了,家学里不准留下人伺候,长荣收拾好食盒,嘱咐说:“姑娘莫要想其他的,只需好好做功课,中午我教厨房做糯米鸡和果子饮等着姑娘回去。”
念安乖乖冲他点点头,目送长荣出了学堂内院,翻开书温习昨日的功课。
这时,原本坐在她后面两排的裴晋,突然冲嬷嬷叫喊,“蠢东西,我要坐那儿,快点把我的东西搬到那边去!”
那儿,哪儿?
裴晋在学堂叫嚷,念安忿忿地回头瞧了眼,没成想人家指的正是她旁边的位置。
可这位置明明是裴岫的,只是她昨晚不慎染上了风寒,今日休息不能来上课了。
念安的眉头顿时深深皱起来,扑过去占住座位,怒视裴晋,整张脸都写满抗拒,“你不准过来!”
“我就要过来!”裴晋憋了三天的浑劲儿,顿时全都冒出来,瞧嬷嬷迟疑着没动,动脚就踢,“快点,我要坐那儿!你们不听话,小心我回去告诉阿娘和祖母,打死你们!”
二太太和孙氏有多宠裴晋,两个嬷嬷心里有数,当下再不敢劝。
可惜今日裴岫不在,唯一能与裴晋比浑比横的人缺了席,念安自己护不住那一亩三分地,直接被嬷嬷单手拎起,毫不费力就给放到了一边儿去凉快。
裴晋大摇大摆坐过来,满脸都写着得意。
他故意冲念安咧起嘴笑,露出一嘴参差不齐的豁牙齿,“我没带书,快点把你的拿过来,要不然,我教人把你头发都剃了,在你脑袋上划两个字,小野种!”
那明明是三个字,念安霎时听得头皮发麻,眼泪一下蓄满了眼眶,强忍着还不敢哭出声。
两个嬷嬷见她这模样,倒忍不住笑了,不由分辨,一左一右将她和裴晋的小桌往中间推。
眼看裴晋渐渐近在咫尺,念安睁大眼睛,瑟缩得好似只受惊兔子,动也不敢动,裴晋更恶劣地笑起来,伸手就来抓念安的小辫子。
念安呆怔怔瞪着眼睛看他片刻,骤然举起桌上厚重的书,当头就朝裴晋狠狠砸了过去。
“砰!”
念安以为自己拿的是书,可等砸下去才发现那是个大砚台,裴晋脑袋豁开个口,流了血,嚎叫起来犹似杀猪一般,学堂一下子乱成一团。
念安吓坏了,小心脏停滞了下,接着就噗通噗通得好似要跳出来,周遭乱哄哄地围上来好多人,她想也没想,忙从人群里钻出来跑了。
谁知出了角门刚拐个弯儿,眼前迎面走来个黑影,念安闷头直直撞在来人膝上,两眼冒金星地摔个屁股蹲儿,什么也没看清,便就此晕了过去。
裴晋在学堂被开了瓢,两个嬷嬷赶紧急吼吼地将人抱回了二房。
辰时刚过半刻钟,裴五爷听闻消息匆忙而来时,二房里外正都闹哄哄的,还没进院门就能听见里头传来惨叫声,第一层是两个婆子在外院空地上挨板子,第二层是屋里,裴晋尖利的哭嚎、二太太和儿媳孙氏也哭做一团。
乱糟糟的,听来教人蹙眉。
所幸医师很快拿浸了麻药的手帕捂昏了裴晋,声势消停不少,医师这也才能近身去查看他的伤势。
裴五爷阔步入内,见三房和四房都到了,全凑在屋里瞧,他身后两步还跟着忧心愧疚的裴素,扑在床边的孙氏一看见她便气红了眼,当即抄起小几上的烛台便扑了过去。
“贱人,看看你做的好事,我儿子要是被那丫头打出个好歹,我要你偿命!”
“放肆!”
裴五爷捏住孙氏的一臂,一把将人拦住。
孙氏还要发作,抬眼却瞧见家主面容沉沉,又见旁边二爷怯懦,轮椅上的丈夫阴郁冷眼,气焰一下子便消退了,扑倒在地上哭诉起来。
“五叔……五叔你要为晋儿做主啊,晋儿流了那么多血,他要是出了事,我这个做母亲的也不活了……那个丫头本来就来路不明,好端端地就对晋儿下这样重的手,偏冲着头去,这是何居心,她那是想杀了晋儿啊,杀了裴家现如今唯一的长孙啊……”
孙氏越说越严重,一心臆想有人刻意指使念安伤人,裴素听来心惊,正想分辨,裴五爷已经早一步沉声打断孙氏。
他问医师,“钱老,伤势究竟如何?”
医师正半跪在床边,将裴晋的顶发都剃了,清理干净血污,实话实说道:“家主安心,小公子是皮外伤,缝合伤口敷上药,休养小半月便可痊愈。”
伤势无大碍,只是要剃人头发者,先被人剃了头发,此话一出,孙氏揪紧的心一松,泼天的哭声却也梗了一梗。
裴素暗暗舒了口气。
旁边三太太却瞧戏呢,忍不住暗笑孙氏借机攀咬,掩嘴轻咳一声,“二嫂、大媳妇,看你们自己给自己吓唬的,我就说是小孩子之间打闹,一时失了手嘛,哪能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三婶想说什么?”
那话说得太意有所指,轮椅上的大公子出了声。
有他撑腰,孙氏忙从地上爬起来,“难道是小孩子打闹就算了,晋儿可是裴家长孙,要是就任凭那野丫头打伤了他,裴家的脸面往哪儿搁?还是三婶觉得晋儿的伤还不够重?”
“诶,我何时这般说过,大媳妇你可不能空口白牙就污蔑人——”
二太太冷笑,“是不是污蔑,三弟妹自己心里清楚,平日不见你登门献殷勤,我二房出了事,你倒是来得比谁都快,难不成是想看晋儿到底被那丫头打出了什么毛病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一片好心过来倒成了驴肝肺,你们二房……”
“砰!”
满屋子人正剑拔弩张之际,忽听桌案上猛地传来一记重击,犹如当头棒喝,止住了众人。
裴五爷坐在南面主位椅子里,紧皱着眉一一环视过在场裴家众人,片晌才沉声道:“方才那些话,若教我再听见你们说第二遍,无论是谁,家法伺候。”
偌大世家的家主,说出的话分量自然不会轻,裴家众人遭这一呵斥,不甘心地面面相觑,打过几回眼神儿官司,却不敢再多吱声儿。
屋里倏地静默几刻,个个站成人桩一动不动。
裴五爷总算又出声儿,从外头召来学堂侍卫长,问起这事的关键:“那个孩子呢?”
侍卫道:“家主息怒,属下派人将学堂周遭和大小姐的院子都搜过了,还没寻到。”
“三公子的院子呢?”孙氏忙道。
那才半大点的小孩子,阖府也就认识那几个地方,出了事,当然只会往最亲近的人那里躲,裴素那里早就围满了人,走不通,剩下的去处自然不消说,只是……
侍卫霎时语滞,“三公子、三公子尚且未归,属下不——”
“去搜,”裴五爷淡声道:“便说是我的意思。”
侍卫忙拱手,领命出了门去。
瞧人背影走远,裴素站在屋里,双手紧紧绞在一起,目光望向裴五爷,一时欲言又止。
谁知这厢才等了半盏茶的功夫,那侍卫便回来复命了,没带回念安,倒带回了裴桓的话。
“回禀家主,三公子方才刚巧回府,说、说今日之事他稍候会面见家主,至于那个孩子……他院里的人,由他亲自管教,不劳旁人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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