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安这一觉睡了好长时间,醒过来时,眼皮沉地睁不开,她抬手揉揉眼睛,还有点痛,只从眼前一线里看见窗外,清早的太阳已经又升起来。
雪停了,院子里传来张婆子劈柴的声音,哼哧哼哧。
念安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窗户,头一眼却见院中立着个半人高的雪大白,她的冰雪团子被人挪了地方,整齐围绕在雪大白两边,看上去像是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领着一队小士兵。
“大雪人!”
张婆子身宽体胖,胆子却小得像米粒,冷不防从背后受了惊,一斧头劈歪,险些砸到自己脚上,直起腰看见念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死丫头!大惊小怪地是要——”
念安被她这一吼吓得缩脑袋,院子里的张婆子却陡然哑了口,回首去看,果然是裴素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微压着眉一眼,就教张婆子闭了嘴。
“娘子……”
念安仰起脸,恍然颇为新奇地望向裴素,一晚不见,娘子今日格外亮眼了许多呢。
裴素今日脱下了连月不变的素衣,换上件湖水蓝的绸缎锦衣,鬓边缀金钗,眉如远山、色如黛,唇上轻红一点,连眸中神采都焕然一新,语笑嫣然的模样,便好似又重新变回了当年那个才貌俱佳的裴大小姐。
“娘子今日真好看,像画上的仙女姐姐。”
裴素俯身刮了刮念安鼻尖,指腹覆上去摸摸她眼睛,豆丁大的小孩子,昨日声嘶力竭哭那么大一场,想是将这些日子的委屈都发泄了出来,此时双眼肿得好似顶着两颗大核桃。
“眼睛痛不痛?”
“不痛,”念安摇摇头,乖乖地闭着眼睛任她查看,又挂念着低低地问:“娘子,外面的雪人,是哥……郎君堆的吗?”
裴素听见她改口不叫哥哥了,这显然对昨天哭那一场,还是生了些怨气,原本还不知昨日已入夜挂灯,裴桓临走前忽地堆那雪人来做什么,现在看来才是派上用场了。
她捏捏念安的小鼻子,“是不是他,不如等下回你见着他,自己去问问他。”
听着这话,念安心里的小雀跃没持续太久,便垂下眼睫恹恹撅了撅嘴,眸中又黯淡下去。
她不是记仇,只是记得裴桓不喜欢她叫哥哥,凶起来的时候也不愿意亲近她,看着她哭,他还有点冷冷淡淡的烦,任谁体察出来自己招人烦,这也足够让人伤心了。
不过念安没有跟人说这些,看着院子里的大雪人,心里还是有点开心漫出来。
今日放晴,天光正好,日头照得四下暖意融融,早饭过后,裴素教张婆子去街上雇了辆马车,难得想要出门去透透风,一应拾掇停当,正打算出门时,院门口倒来了客。
是个裴家三房的嬷嬷,特地来传三太太的话。
“娘子许久没回去过了,太太心里挂念,这不,听闻娘子精神好些,便教老奴来接您,二小姐近来也正琢磨着选婚服,她自小与您亲近,总还盼着能有您给她掌掌眼。”
裴家的深宅大院就像个大染缸,在里头待久了,那点稀薄的血脉亲情早淡成了水都不如。
裴素自来与几位叔婶都不亲近,这几年带着裴芝住在青衣巷,更是鲜少有往来,那话听着不过是个漂亮的幌子罢了,眼下裴芝没有了,裴桓又总来这里,三太太才敢明着派人来。
她顾念将来裴桓总要掌家,不愿平白给他树敌,还是和颜应下来。
回身去寻念安,却见那厢日头当空下,小孩儿正举着把伞站在雪人边,兢兢业业地替她的雪将军和化得不剩多少的小士兵遮阳,满脸可惜极了。
“娘子,我不能走,它们怕热……”
裴素一时轻笑,拿根竹竿走过去架起伞撑在旁边,说等来年冬天、或者下一场雪,它们还会再回来,方哄着念安踏上回裴府的马车。
裴府坐落在城南的兴庆坊,当初显赫过的“第一世家”,迎娶过天家女,族中出过两任皇后、一任宰辅、三任太傅,可惜到老太爷那一辈,卷入宫廷之变成了输家,上下百余口能留下性命都已是祖上庇佑,第一世家风光不在,落井下石数之不尽。
裴家那一口气憋了几十年,突然出个自小天赋异禀的裴桓,他受到的重视可想而知。
裴素心里明白,若非因为裴桓的一鸣惊人,证明了他于裴家不可或缺的价值,族中叔公当初绝不可能留她活到现在,她靠了他这些年,临到头,总也想为他做些什么。
路上经过处府衙收留所,裴素靠窗叫停了马车。
她牵念安下来,给念安买了串糖葫芦哄住嘴巴,便带着念安走进了那间收留所里。
府衙收留所是当年太子年少巡境时建起,向来只容纳十岁下幼童,街上流浪的、穷苦人家养不起的,可交由官府入奴籍,送入大户人家听唤,比起人贩子黑市叫卖,或流落烟花地,已经算是个好出路了。
裴素迟疑着脚步走进去,面前迎来个管事的还没开口,却听后堂骤然传来一串孩子哭声。
探目去看,见内门里埋头走出个黝黑的中年男人,身后跌跌撞撞跟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儿,满脸是泪地喊着:“阿爹!阿爹,我以后会听话的,你别走,别不要我!”
那撕心裂肺的喊声吓得念安一惊,赶紧躲在裴素身后抱住她的腿,把脸埋在她衣裳里。
裴素见状,心头顿时狠狠揪了把,眼前又浮现昨日念安哭着喊阿娘的模样,便怎么也狠不下心将念安推开。
看着那男人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门,留下那女孩儿跌倒在地上嚎啕,管事的凑上来搭话,裴素忙留下句“没事了”,而后拉着念安,匆匆转身出了收留所。
念安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又被拉着重新登上马车,裴素捏着她的小手,心思沉定下来,扬声吩咐启程,后头一路便没再耽搁,直回了裴府。
大小姐回来的消息,前脚人刚进门,后脚便递到了裴桓的院子。
未时初,裴桓正在东南藏书楼,管事长荣得了话,挥挥手教人退了,只吩咐说先继续去瞧着,他知道三太太并不敢对大小姐如何。
遣走了底下人,长荣算算时辰,亲自备了些茶点与香茗提着,来到楼前遇见涂绍,对方做事一板一眼,哪怕是长荣,也得停下打开食盒,一一拿银针试过之后,才能进门。
裴桓每逢入楼,楼里都不会留人伺候,府里其他人都只道是主子喜静,也不敢进来打扰,但只有长荣与涂绍两人知晓,他其实是在自医。
幼时那盏鸩酒让他内腑受损,先前为裴素之事连夜奔波,未等休养,又听闻裴素病情,心头郁结难解,昨夜从青衣巷回来,便气血冲涌呕了血,只是面对裴家众人,需要他完美无缺,所以早从几年前,他便鲜少再传唤府中医师。
长荣在院里伺候日久,这些年看了主子的很多事,心下都难免唏嘘。
六年前大小姐裴素未婚有孕时,这位如今独当一面的主子,还十岁不到,那么大的风波之下,为了留住长姐的性命,在祠堂跪了几日夜,答应了裴家长辈的条件,保全裴家声名,姐弟之间不再相见,如此,才教裴素得以平安迁出裴家,在青衣巷养大裴芝。
可没等他羽翼丰满自立门户,彻底带裴素与裴芝离开裴家,几个月前裴芝却溺亡了。
几年来的权宜妥协,甚至没见过外甥女生前的模样,倏忽之间都变成一场空谈,裴素悲痛欲绝,他若那时离开淮州上京,待再回来,大抵便只剩下长姐的坟茔可供探看了。
于是不顾叔公们反对留下来,可最终哪怕他留下来,也还是没能留住心如死灰的裴素。
俗话说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可总是差那么一毫,来不及、抓不住,再心如磐石的人,又禁得起多少次的消磨?
长荣进去,见裴桓正坐在案几后单手翻阅古籍,平放在案面的左手背上,细细扎着数根银针,忙小心地问:“公子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裴桓眼睛未抬,只淡淡“嗯”了声。
长荣放东西的动作极轻,生怕打搅到他,说道:“方才三太太将大小姐请来了府中,还带着那孩子,现下正在三房院屋里说话,小的没敢自作主张,只教人先看着呢。”
裴桓闻言,翻书的动作微顿了顿。
他对三房的作为并不意外,倒是对裴素重新踏出青衣巷,感到几分欣慰,过了片刻才又问:“可有传话说要过来?”
“还未。”长荣递上茶。
裴桓略沉吟,看眼左手的银针估算时间,吩咐他:“今日酉时,你去请大小姐过来用晚膳,再吩咐厨房,做几道筠州菜和小孩子爱吃的甜点。”
昨日说要留下念安,裴素显然顾虑颇多却没开口,话若不说开,恐怕又成她心里一道结。
主子吩咐下的事,长荣不敢耽误,傍晚太阳刚落山,他便紧着心往三房去了趟,将裴素请了过来。
裴桓换了身常服在花厅,容色恢复得瞧不出端倪,待人进了屋到桌边,四下却并没有念安的踪影。
裴素是独自一人,觑见下人端来小孩子的甜点,不禁笑着揶揄他一句:“小丫头今日找到了伴,和岫岫玩得正开心,你暂时不是她最喜欢的人了。”
三爷与三太太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裴瑛年初刚及笄,已与邺州齐家的公子定下婚约,小女儿裴岫生的晚,方才八岁,被三爷宠得颇为骄纵,难得能与念安玩到一起。
裴桓闻言不禁失笑挑眉,是谁说小孩子不会记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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