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暗得早,傍晚酉时用过晚膳,窗外青黑的夜幕里便又开始零星落起雪,簌簌地打在枯树枝干间。
屋里炭盆幽幽泛着红光,将室内烘得暖和温香,念安吃饱了饭就犯困,眼皮儿重的睁不开,趴在蒲垫上怀抱着个小木马昏昏欲睡。
裴桓也该回府了。
裴府近来家主不在,主母周氏又高高挂起回避去了沁芳居,两耳不闻窗外事,世家大族外头看着风光,实则各房同在一个屋檐下,经年累月积怨已久,无处不在互相找茬儿、踢皮球。
裴五爷临行前的本意是教裴桓留在府上休养,可就这一下午的功夫,府中派来请他出主意、给说法儿的下人已现身了好几波,只是都被涂绍尽都拦在了门外,没教进来。
外头风雪渐大,涂绍自木架上取来狐裘大氅披在裴桓肩上,临出门,裴素进里屋拿出封信,递给他道:“这是念安让我写的家书,偏不巧前几日刚写好,夫人却派人守了门,你得空便差人送去筠州吧。”
裴桓接过来看了眼,信封上的字迹稚嫩圆润,想是裴素一笔一画教念安自己写上去的——胡叔叔亲启。
“这是她什么人?”
这话裴素那天也问过,念安黑亮的眼珠滴溜转了转,才开口:“胡叔叔不是邻居,他和我们住在一起,阿娘说他是阿爹的……”
阿爹的什么?
大抵原先有人教过她,后头的话突然不方便说了,念安抿着唇,认真拿小胖手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和肚子。
裴桓听裴素转述,心下了然,“心腹?”
裴素笑着点点头,“想来是她家中的侍卫,这孩子看得出来是娇生惯养长大,见人落落大方,还会识字念书,确实不像出身寻常清贫人家。”
裴桓侧目,看看蒲垫上睡得快要流口水的糯米小团子,衣袖里伸出来的胳膊,瞧着好似两节圆乎乎的藕段。
未出门,外面风寒,他便不教裴素送了。
裴素站在门上瞧着少年修长的背影走进风雪中,那份英挺稳重,已经颇有几分她记忆里,他们父亲的影子。
当年父亲离家随军时,裴桓四岁,她却已有十岁了。
父亲临走前曾特意嘱咐她,身为长姐要照顾好幼弟,但这些年,她并没能尽到长姐的责任,反倒一直在借他的光华,安居一隅苟延残喘,也不知父亲若在天有灵,会不会怪她?
裴素多想不得,看屋外的马车调头启程,转身回到了屋里。
今日小院儿好不容易热闹一回,高兴之余忙活一场,等人都走了,浑身的疲乏才后知后觉地潮水般涌上来。
火炉旁的念安睡梦里囫囵翻个身,忽地教自己的口水呛到,半梦不醒地咳嗽了几声,小孩子觉深,咳完了翻到另一边,还是继续呼呼大睡。
裴素眼底漾出怜爱笑意,不舍得叫醒打扰,低声让张婆子在浴间备上了热水,便走过去抱念安沐浴。
哪知她这厢弯下腰还未等起身,却只觉浑身气血刹那间拥堵不畅,眼前仿佛斜刺里化出道白光,将人照得头晕目眩,喘不过气。
裴素霎时感到片刻恍惚,未及反应,便旋即直直栽倒在地,跌进了无止境的漆黑里。
“娘子?娘子!”
张婆子从浴间备完水出来,一眼看到屋里人事不省的裴素,吓得魂儿都没了大半条,赶紧呼天喊地跑出门,将还未走远的马车唤住了。
这一整晚,夙夜难眠,裴桓没能回到裴府。
夜里风雪呼啸中,济世堂的老医师和两个徒弟匆匆而来,进屋后来不及喘口气便马不停蹄地围上床前查看,打开随身的医箱,露出里头明晃晃的一排纤细银针,灯下寒光瞧得人心头直打颤。
直忙活到晨光初现,老医师抹一把满额头的汗从床边颤巍巍站起身,出门走到裴桓跟前,凝重道:“三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裴桓眉头紧锁起来,看眼涂绍,整间屋子的人即刻全都被清了出去。
白日午后,裴家各房便陆续听闻消息,派了人前来探看,叔伯们轻易不肯屈尊,二房教老大的媳妇孙氏来走了个过场,裴家三太太带着女儿裴瑛,跟孙氏前后脚到。
裴素人事不省,没人理会她们,孙氏悻悻的地不太情愿,又怕这院子里有病气不吉利,留下东西给张婆子便忙不迭地要走。
三太太瞧着孙氏的背影,低低冷哼道:“瞧那猫哭耗子假惺惺的样儿!自从生下儿子,鼻孔都朝天开去了,好像多了不得,哼,就那泼皮的小子,将来能有什么出息才怪了。”
孙氏还没到门口,听见了,知道三太太就是想教她听见,气得凭空翻个白眼。
三房底下全是女儿,将来都得出嫁去别人家,三太太膝下空虚,还得指着大房给她养老,这才上赶着殷勤来探看,现在跟她说什么难听的,那都是嫉妒。
孙氏这样想着,心里便舒坦多了,不予理会,腰杆子也越发挺直,步子走得更大摇大摆。
三太太这厢斜斜瞥了眼,调转目光眼不见为净,跟着张婆子进了屋,瞧见裴素面如白纸躺在榻上,半点生气也无,裴瑛担忧地支吾道:“娘,大姐姐这病还能好吗?”
三太太也说不上来,踌躇了下,便听裴瑛又忧心地问:“大姐姐要是不能好,那我的大婚是不是就……”
“说什么不吉利的呢!”三太太赶紧叱她一眼。
裴瑛后知后觉,知道自己问错了话,回首左右看了看,瞧四下没人才小声嘀咕句:“我没别的意思,您刚不是也念叨了一路嘛……”
三太太鼓她一眼,教她快闭嘴。
可她那担忧的确不是凭空来的,三太太眼下正为裴瑛相中个如意郎君,两家都已经过了礼,眼看就要成事,这关节上要是出个岔子,多晦气?
三太太心里乱着,心里盼裴素莫要出事,又殷切上前到床边,伸手握住了裴素脉络分明的手,“素素啊,三婶舍不得你,你弟弟妹妹们都还盼着你醒过来呢,芝芝没了,可你还有聿璋和我们,千万不能就这么睡过去啊!”
睡过去,裴瑛的婚事可就要夜长梦多了……
大抵是三太太的诚心感天动地,昏睡了快一天一夜的裴素,这一下子呼唤过后,竟真的有了些微反应,握在三太太手里的指尖,忽地动了动。
三太太眼睛一亮,忙让裴瑛去叫人,屋里有了动静,济世堂的留守医师匆匆赶进屋,半跪在床边又是好一番施针,好歹将裴素彻底唤醒过来。
裴桓进门时携风带雪,眉尖凝着不化的寒霜。
三太太正坐在床边语重心长地叮嘱裴素好生休养,裴瑛有些畏他面冷,不敢亲近,只低着头福了福身,唤:“三哥。”
“聿璋回来了,”三太太闻声转过身来,笑道:“谢天谢地素素是没事了,你三叔今日前往城南脱不开身,特地教我带了些上好的药参过来,只盼着能对素素有些效用。”
“多谢三婶。”
裴桓少言,半个字也不多话,解下大氅交给涂绍,目光便看向床头的裴素,眉心仍微微皱着,眼底深深瞧不出何种情绪。
三太太眼力见儿敏锐,看出姐弟俩有话要说,便不多留了,说过几句场面话,利索带上裴瑛告辞出了门。
人都走了,屋里一下静下来。
裴素靠着床头望向几步外的少年身影,见他面容沉沉,大抵猜到些什么,酸涩翻涌着占满鼻腔,她开口道:“聿璋……医师究竟怎么说?”
裴桓眉心顿时皱得更紧,嗓音却克制,“医师说,你体内的毒素已深入五脏六腑,又长久郁结难解,如今纵有再好的灵药,也为时已晚了。”
“阿姐,这正是你想要的结果,对吗?”
他问着话便走近几步,抬手将窗台上那盆——受尽良药滋补的君子兰,放到了裴素的床边小几上。
人说久病成医,幼时受鸩酒折磨,裴桓通医术、识百草,但在昨晚彻夜守在床边前,他在裴素房中从未停留过那么久,否则不会闻不到,那盆花里汇聚着比整间屋子更浓的药味。
裴素垂眸望着那盆花,却惭愧于再抬眼看他,“聿璋,你莫要怪我自私,不用再苟延残喘在这世上,对我而言才是最好的解脱。”
裴桓眸光变得幽深难明。
裴素抬眸看他,忽而牵唇笑了笑,“我不是个称职的长姐、也不是个称职的母亲,父亲临走前将你托付给我,可我除了麻烦和笑柄,什么都没有带给你,原先我以为我至少还有芝芝,可后来我却连她也护不住……我不敢自戕,是怕到时候没有颜面见爹娘,也只有这样,这样才能让我对自己心安理得些。”
“你别怪我……”
裴桓听着这些话,找不到除沉默以外任何合适的言语,他眼前的裴素苍白、单薄、孱弱,就像是风中一折就断的蒲草,再经不得丝毫风吹雨打。
胸腔中一阵一阵翻涌起巨大地无力,裴桓站在床前,挺拔的肩背头回松塌了几分,良久才道:“父亲将我托付给你时,又何尝不是将你托付给我。”
“对不起。”
裴素只是低垂着眉眼,她做了和他们母亲一样的选择,没有问过他会作何感受。
裴桓转身离开了这间屋子,天将晚,屋外寒风萧肃不减,雪似乎下得更大了,方才来人过往的脚印,不知何时已经被覆盖地无影无踪。
檐下风灯摇曳不止,涂绍这时从院外阔步进来,带来了府衙从筠州递回的口信。
“那丫头没撒谎,筠州金水巷是有对姓虞的母女,但怪就怪在,二人在官府的籍册上,只能寻到短短两年前,全然查不到祖籍是哪里,而两个月前,虞氏举家搬离时遣散了所有临时仆役,没有说要去哪里,现在便再无人知晓她的下落。”
查不到,裴桓眼下满心寥寥,遂只道:“那便教府衙的人撤回吧,不必再查了。”
“那这丫头……”涂绍眉头拧起来,迟疑问:“公子打算如何处置她?”
裴桓没答。
人去楼空,他袖中还有封还未送出的家书,抬眼间,目光隔着风雪看见回廊边,那里正有个豆包大的小丫头满眼茫然地望着他。
这两天没人得空替她梳头发、换衣服,她把自己弄成了个毛绒绒的雪团子,怯生生看着周遭的一切,还不太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