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淮州的十二月,冷得滴水成冰。
夜里梆子响过第三声,头顶上就飘起了雪,青衣巷蜿蜒逼仄,狭窄的巷口朝北开,正迎着风口吹,寒雾弥漫,北风里夹杂着刺骨的潮气,好似藏了无数细密的针,扎到身上冽冽地生疼。
念安抱膝蜷缩在墙角,冻僵的身子覆着雪,小小的一团儿,若不仔细看,只像个门边潦草垒起的小雪堆,囫囵不见人形。
淮州这地方不像筠州四季如春,念安长这么大头回见雪,结果滋味一点儿也不好受。
从家中出发时,院子里的丹桂正幽然飘香,池塘里也还有红尾鱼儿自在游曳,阿娘临行前抱起她,让她在桂树枝丫上挂上了一根许愿的祈福结,说要带她来寻爹爹和哥哥。
念安从小没见过阿爹和哥哥。
走时高高兴兴地出发,但坐船坐到前几天,好好地一觉睡醒,她就躺到了街上,阿爹和哥哥还没寻到,阿娘也不见了踪影。
在街上住了三天,念安浑身被抢了个干净,只剩下了件菲薄的里衣,沾满污泥。
寒风中冻得脸青唇紫、瑟瑟发抖时,街边路过辆阔气马车,驾车的侍从得了主子吩咐,停下来递给她一锭元宝,说:“拿这锭银子往西去,交给临安坊收留所的管事,就不必再挨饿受冻。”说完放下银子便转身又坐上了马车。
那元宝底下有个官印“裴”字。
可惜念安根本没听懂哪里是西。
她光听见那人坐回马车时,冲里头毕恭毕敬地唤了声“公子”,她捧着元宝呆呆地看,便见那辆马车驾进青衣巷,最后停在了这间屋子前。
念安也就跟着来到了这间屋子前。
身旁陈旧的木门,忽然发出“吱呀”一声响动,门打开,有人踩着院子里厚实积雪出来,没走两步却便一顿,惊呼:“天爷啊,哪里来的小乞丐,怎的专挑人门前来死——”
婆子的话音断到半截,院里随后便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来人的步伐听来沉稳慵笃,走到念安跟前蹲身,一只大手拂开她身上的雪,温热两指压在她脖颈片刻,便道:“还活着,先带进屋。”
这是个年轻的男声,好听得很。
他靠近时,念安还闻到对方身上,有被体温烘出的浅淡香气,带着股淡淡的药味,像被太阳晒干的珍贵草药,温然和煦,以至于她睡着的梦里都在晒太阳,懒洋洋地不肯醒。
婆子得了吩咐,不敢耽误,忙把她抱进屋里去,生火、沐浴,好一番折腾,念安冻僵冻僵的四肢缓缓舒展开,脸上也恢复了孩童的鲜活气。
她天生玉雪玲珑,褪去青紫寒气后,便露出粉白红润的脸蛋,樱桃似的嘴,卷翘浓密的睫毛像是两把鸦羽小扇子,才五六岁的体格儿,娇小圆润,格外惹人怜爱。
婆子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喃喃叹道:“真是个命大的丫头,生得也是招人喜欢,难怪郎君都不忍心教你冻死在外头。”
念安肉嫩,轻轻捏一把就留下个红印子,半梦半醒间,她也没听清对方在说什么,只觉得喉咙里被灌进来一股苦涩的味道,又被人抚着脖颈不得不吞咽,才难受地皱着眉惺忪睁开了眼睛。
此时窗外的天已经全黑了,床前生着炭炉,烤的人口干舌燥。
念安嘴里还残留着药的苦味,吧吧地舔了舔唇想下床找水喝,四下张望间,才后知后觉地听到,隔壁屋子里隐约有人的说话声传来。
她呐呐地好奇,循着声音走了过去。
“乡试三年才有一次,你何苦为了我,生生错过机会?”
“不过区区三年,阿姐若是当真想教我安心离开,不如早日养好身子。”
“说到底还是我拖累了你,若不是因为我……”
陌生的地方,念安走过去了也不敢冒失进去,只好扒在门边,先探出个小脑袋瞧瞧状况。
屋里烛火正摇曳,年轻的女子靠在床头愧疚叹气,大抵是遭遇了伤心事,双眸哭得红肿黯淡,憔悴消瘦的身形在灯下,更像是道单薄的影子。
床前还站了个挺拔的少年背影,身量高得简直足够教念安仰望。
少年着鸦青锦衣袍、腰束玉带,身姿修长而笔直,好似松柏般英逸,通身矜贵清隽,待他回过头,灯火便照出副如画眉眼,比常人稍浅的瞳仁恍若琉璃,眸光清明,沉静温然。
念安望着他,登时呆呆地怔住少顷,双眸大睁着一眨不眨,胸腔中的小心脏短暂停住一瞬后,又立刻潮涌般猛烈腾起,她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划过丝欢欣亮光,随即脱口而出:
——“哥哥!”
裴桓好看的眉头顿时皱了皱,却还未等纠正,便眼见门边豆包大的丫头,突然一扫原本怯生生的姿态,小短腿扑腾着迈过门槛,便直直冲他而来,跑到近前,胖乎乎的脚丫踩在地板上打了个滑,冷不防一屁股蹲儿跌坐在他脚边,双臂连忙紧紧伸过去抱住了他的腿。
“……”
正端着药碗进门的婆子见状,咂嘴轻嘶一声,忙要上前将人拉开。
裴桓抬手止了,只从碟子里捏了颗梅子糖,哄她自然松手来接,而后后退一步,便拉开了两人距离,“认错了,我不是你兄长。”
他嗓音温而淡,却又简洁明了、不容置疑地与念安划清了界限。
那婆子笑话她,“小丫头哪里学来的讹人法子,逮着谁都叫好哥哥,竟都讹到咱们郎君身上来了。”
念安怔怔坐在地上,掌心的梅子糖还没来得及喂进嘴里,遭了旁人笑话,望着他眨巴两下长睫,倏忽就红了眼眶,满脸方才扬起的弧度,立时肉眼可见地撇下去。
靠在床头的裴素见状,难得展露笑颜,“聿璋,你莫要吓着她。”
裴桓目光居高临下,瞧她呆滞模样,方才重新走近,弯腰从她掌心拿过梅子糖,剥开糖衣喂给了她,“起来吧,地上凉不凉?”
念安吸吸鼻子嗯一声,冲他诚实地点点头。
小孩子流落街头,总该要有些嘴甜的讨食法子傍身,裴桓双手叉着腋下将人托起,直接放在了床边的椅子上。
念安一双短腿晃悠在半空中没着落,吃了他的糖、得了他来抱,随即理所当然支起小脚抵上他膝盖,难受地说:“哥哥,痒。”
脚痒,手也痒。
裴桓也看见她手脚上的冻疮,进去取了暖,冻疮遇热红肿,自然奇痒无比,念安正在那儿忍不住两脚叠起来打架,相互不安地搓个不停。
但他同样也注意到,洗干净后,她身上完好处的皮肤白嫩细腻,身量看着小巧,实则提拎起来颇为丰润,显然和街上那些骨瘦如柴的小乞丐并不同。
裴素这时问起她的名字,念安嘴里含着糖,话音囫囵,一字一句地跟裴素说了。
“可还记得家在哪里?”
念安点点头,如实道:“我和阿娘原先住在筠州金水巷襄园。”
她侧扬起脸,牵牵裴桓的袖子,“我们等你和阿爹来接我们,等了好久,你们一直没见,阿娘就带我来找你们,但她又不见了。”
话说得七零八落,裴素倒也听懂了,“这孩子想必是和家里人路过淮州走散了。”
筠州与淮州相隔千里之遥,中间还横亘着座绵延百里的丹云山,原先行走极为不便,鲜少有两地之人通婚,直到近两年朝廷市舶司引凌江水开了河运,淮州作为凌江中转地兴修码头,往来船只才多会在此停靠,但人一多,鱼龙混杂自然也就不可避免。
裴桓垂眸看一眼椅子上的念安,小丫头仍在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满眼看不够地好奇,乌黑的瞳仁好似两颗水晶葡萄,干净又澄澈。
他眸中浮出丝浅淡笑意,手掌覆在她圆圆的脑袋顶按下她的视线,道:“无妨,明日我修书一封至府衙,告示贴出去,只等她家中人来接便是。”
这时屋外廊下忽而传来脚步声,侍从涂绍为避讳卧床的裴素,只立在门边不抬眼,一板一眼地道:“公子,五爷召你回府。”
淮阴裴家、百年士族,裴五爷是如今的裴家家主,裴桓与裴素是大房前任家主膝下的一双儿女,五爷自然也是两人的嫡亲五叔。
因前任家主亡故时裴桓年纪尚幼,不足以掌家,五爷承袭家主之位的同时,自然也肩负起兄长临终托孤之责,对姐弟二人多年关照。
五爷有召,裴桓自不耽搁,临走嘱咐裴素,“时候不早了,阿姐早些歇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裴素点点头。
念安乖巧靠在椅子里,没等到他单独告别,只好抿着嘴里的梅子糖,目送那抹鸦青衣袍出了门。
裴桓走后,婆子照看裴素喝了药。
窗外冷风还在来回呼啸,病中人精神不济,裴素很快乏了,教婆子带念安去安置,又想起嘱咐道:“给她换件合身的衣裳吧,那么粗的料子,小孩子的皮肤怕是受不了。”
念安现在穿的粗麻大长衫,是张婆子临时拿自己不要的外衫剪短凑合出来的,粗糙的材质磨得她身上好几处都泛了红。
五六岁孩子的小衣裳,并不那么方便随手找,这院里倒是有成堆的现成小衣裳,只是……
婆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见裴素已倦怠躺下,闭上了眼睛,只得作罢,出来后,便领着念安往隔壁的房间多走了两步。
推开门,屋里的甜香味道扑面而来,不同于其他房间的药味和清雅熏香,这间屋里像是堆满了糖果,梁上垂落晶莹的水晶珠帘,墙壁还挂着个七彩的蝴蝶风筝。
张婆子走到衣柜跟前,从里头各式精美的小裙子里,找出件柔软天丝的银白寝衣,换下了念安身上的粗麻衣裳,还给她寻到双珍珠小绣鞋,刚刚合脚。
收拾停当,念安舒服多了,好像又回到了筠州家中。
张婆子拿篦子给她梳了梳头发,又将她领回到裴素的房门前,低声道:“郎君好歹救了你,这也就算你知恩图报,我们娘子夜里总睡不好,你去陪她说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重新开更,我慢慢写,大家慢慢看,情节变动很大,就当本全新的文看吧,不用和原版对比,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