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谢慈肯低下头,甚至肯蹲下身来看一看她,更让芙蕖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在浓夜中的身影,好像与少年时候逐渐重叠。
箱子虚压上。
芙蕖在静寂又狭窄的空间里蜷着,忍不住又忆起了当年旧事。
芙蕖六岁之前在家里是当大小姐的,哪里会懂得伺候人?她到了谢慈身边,单学端茶就碎了十几个杯子。谢慈心疼他那套汝窑盏托,再不敢让她笨手笨脚瞎捣乱。
她仗着谢慈的庇护,像个被圈养的小鸟,每天啄着精细的粮食,无忧且无愁。
她常常在午后困倦的时候,躺倒在谢慈的榻上休憩。
一觉到饱,没有人会打搅她。
当她神清气爽地睁开眼时,谢慈就靠在窗下,面前支着矮脚桌,或看书或写字。
曾有一回。
芙蕖醒来后,顶着懵懂的脑袋,趴在谢慈的右手边,见他在纸上落笔写了“照棠”二字。
谢照棠啊……
芙蕖喃喃地念着,问道:“男子二十,冠而字,你才十几岁,怎么早早地就取了表字?”
谢慈告诉她:“这是我母亲赐的字,她等不到我二十,便早早留了信。”
芙蕖点点头。
当时还以为他母亲是早死,心里格外愧疚,怪自己说话冒失戳他痛处。
但谢慈一点也不恼怒,甚至还温和地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
写的就是——谢照棠。
往事固然美好。
但她不会想停留在那个时候。
箱子里的幽闭需要适应。
谢慈不知到哪去了。
芙蕖一直留意着外头的动静,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他绝对没藏进箱子。
她左右思量,渐渐感觉到了不安,他反复交代她照顾好自己,那他呢?
他难道不打算与她一道了?
他要做什么去?
芙蕖伸手顶开箱子,通过缝隙,瞧见书房的灯仍亮着,才稍稍安下心。
躺回箱子里,枕下的金砖冷硬,正抵在她颈后的伤口处。
芙蕖侧过身子,选了个相对舒适的姿势,手指放在枕后,轻轻抚摸着那道可怖的伤口。
没有哪个姑娘会不介意自己身体上的疤痕。
近些年,芙蕖试过很多药,其中不乏一些名医调配,但都效果甚微,她这道刀痕,当时伤得太惨烈,恐怕再难祛痕了。
谢老侯爷暴毙那年,她人在徽州,打扮成男儿的样子,跟着师父学手艺,成天混迹在那些下九流的地方。
十二岁,身为女孩子的芙蕖已经抽条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但她剪断了头发,将秀眉用墨抹粗,罩着各种粗布麻衣,打扮的像个细瘦叫花子。再把身上熏臭一点,根本没人愿意细打量她。
她的师父,比她还要寒酸,而且还断了一只手,是个残废,端个破碗就能去街边要饭,丝毫不违和。
她师父断得是右手,断口在腕上三寸,格外齐整。
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叫人砍的。
芙蕖便跟着她师父的另一手学本事。
师父经常夸她是个好苗子,将来一定也会像他一样,拥有享不完的富贵,在众人的簇拥和追捧下,慨然断掉一只手,来成全自己此生的壮阔。
十二岁的芙蕖转转脑子,差不多能理解这通屁话的意思。
她背过身子翻着白眼,并不想和师父他老人家争执。
但有一点是真的,她确实是个好苗子,三年的时间,便已在当地赌场里混得如鱼得水。那些八尺高的汉子都得缓着气儿,奉承一声——小爷。
谢老侯爷暴毙的消息,在路上走了半个月,才传到了芙蕖的耳朵里。
报信的是谢老侯爷的心腹,他们带来了一个锦囊,里面是给芙蕖的任务,要她到南疆去。
随着这一封信的到来,谢慈身上的蛊毒也随之浮出水面。
芙蕖这才知道,有些人的情意,看似轻飘飘的,没什么斤两,却令人受之有愧,心头忧思难解。
谢老侯爷留信说南疆或许有转机。
于是,芙蕖带着对谢慈的惦念,毅然登船,赴往南疆那蛮夷之地。
那日,她走的太急,并不知当天晚上,当朝年轻的次辅大人连生父的三七都不顾了,亲自带人往徽州那条烂巷里走了一趟,风尘仆仆,扑了个空。
芙蕖枕着金砖,浑浑噩噩的睡了过去,又在凌晨天尚未亮堂时,被杂乱的脚步和满院的喧腾吵醒。
她的旧梦到此为止,彻底清醒,不得不打起精神,专注应付眼下的混乱。
一箱又一箱的黄金抬上车。
芙蕖被埋在了最里面的位置,那也是最稳当的位置。
马车走起来左摇右晃,却一点也没颠着她。
芙蕖抚摸着袖中藏的匕首,心里掐算着时辰。
马车出城,走上官道,途经十里长亭。
芙蕖闭上眼,似能见到道路两旁杂声的青草,正是入夏的时节,草色转深,应该已经及腰了吧。
车轮碾过碎石子的声音传到耳朵里,有些吵。
吵得她心烦意乱。
终于,车停下了。
在马儿嘶鸣声响起的同时,一直守在马车左右的,一个侍卫打扮的人,立即拔出随身的佩刀,一刀斩断了两条靷绳。惊马原地进退,乱蹦乱跳,车子却稳稳的留在了原地。
芙蕖听到了杀声四起。
她守在箱子里,闭上了眼睛。
很快,头顶上传来了动静。
成箱的金子翻在地上,发出既沉重又悦耳的碰撞声。
兵戈相接的声音就像是浪潮,此消彼长。
芙蕖在杀声最盛的那一瞬间,翻下了车。
她护着头滚出了箱子,尚未来得及观察战局,便有人将她一把拎起,按在了马背上。
紧接着,一件黑衣斗篷抖在她的肩上。
芙蕖顺手扯住斗篷披上,定睛一看,她坐在别人的马上,身前是一个同样披着斗篷的陌生男人,长刀挥出的杀意密不透风将她护得安好。
芙蕖惶然张望四周。
蒙脸的黑衣劫匪。
一袭斗篷飒爽的明镜司。
身披甲胄的朝廷护卫。
谢慈呢?
她要找的人在哪?
明镜司的人持刀顶上前。
朝廷的护卫早被冲得七零八落。
芙蕖忽地瞧见一人扯了自己的甲胄,抢了明镜司的一匹马,一跃而上,在一片乱局中,纵马冲出了战圈,远远地回头看了一眼。
芙蕖眼睛都快瞪红了。
谢慈回头的那一眼,太远了,抓不着他的目光着落之处。
他几乎没有任何留恋,冲着另一方向打马而去。
芙蕖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半人高的视线中。
谢慈刚一离开。
明镜司的人便有了撤退的意思。
只听领头的人一声令下。
明镜司众人齐齐躲进了半人高的草里,向着四面八方,分散撤离。
烈风刮在脸上。
马跑了约半个时辰,才在荒野里缓下了脚步。
一路护着她的人下马摘掉兜帽,露出一张年轻且凌厉的脸,冲她伸手,说:“谢姑娘,此地安全,歇一歇吧。”
芙蕖扶着他的手,跳下马,人仍旧恍惚着,半天才回应他:“你叫我什么?”
那人郑重地重复了一遍:“谢姑娘。”
芙蕖忽然很想知道谢慈是怎么和他交代的。
她没有拆台,默认了这个身份和称呼,顶着谢家人的姓氏,她对面前人福了一礼,道:“多谢大人搭救,请问您是?”
他自报家门:“明镜司,纪嵘。”
芙蕖一听名字,心下暗叹,好尊贵的身份。
明镜司乃当今皇帝直属,除掌权人正使之外,下设左右副使。
纪嵘便是明镜司左副使。
明镜司平日里行事诡秘,但麾下都是精兵良将。
谢慈在京中与诸位朝臣交恶已久,想不到,竟然跟明镜司混的不错。
她现在与谢慈彻底走散。
谢慈扔下她之前,除了一句“顾好自己”之外,其余什么也没交代。
芙蕖对后路有些茫然。
纪嵘想必是看出来了,道:“纪某会护送谢姑娘一路北上,照棠留了话给我,他会在北境等着我们。”
他能直呼谢慈的表字。
定然是极其亲密的关系。
逐渐放下戒心的芙蕖点头:“多谢。”
他们在原地等了片刻,明镜司的人陆续汇合。
纪嵘和他的属下交代了相关事宜,命明镜司其余人即刻撤回京城。
芙蕖站在一棵柳树下,远远的望着。
等人都散了。
纪嵘多留了一匹马,牵到她面前,说:“前后左右皆是山道,方圆二十里之内,没有客栈歇脚,瞧天色将黑,今晚要委屈谢小姐野宿了。”
芙蕖道:“无妨。”
她向来不是娇气的人。
二人骑马又行了一段路,在半山腰,寻了一处避风的所在。
纪嵘用石块和杂草,简单搭了个窝。
芙蕖便在附近拾了些柴火。
纪嵘忙完歇下来的时候,芙蕖已经熟练的点起了火堆,夜晚用来取暖,或驱赶山里的野兽。纪嵘将随身带着的干粮分给芙蕖一半。
是半块硬邦邦的饼。
芙蕖不嫌弃,有的吃就不错了。
她将饼在火旁烤热了,就着水,细嚼慢咽地吞下。
寻了个合适的时机,问:“纪大人,你知道他去哪儿了?”
纪嵘啃着饼,坐在她对面,隔着火堆,扫了她一眼,说:“抱歉,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