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谢慈终于换下了他那件千疮百孔的脏袍子,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谢府的人早已请了郎中,在书房里给谢慈处理伤口。
芙蕖在外面耽搁了一会儿,来时,伤口已经用细布包扎好了。
郎中是个年过花甲的老爷子,他一眼瞧见了芙蕖手上的伤,“哎哟”了一声,叫她快把布条拆下来,让他瞧瞧。
芙蕖不大好意思。
这一路走来,少说也半个多时辰,她能感觉到,那道口子差不多已经有了愈合的迹象。
谢慈将衣服一件一件的系好,说:“她不用。”
郎中瞧了瞧谢慈,又瞧了瞧她,慢慢的意识到了什么,眼睛里莫名多了些怜悯,搁下一瓶伤药,无奈离开。
打发走郎中。
谢慈在桌上铺开了纸笔。
他伤到的是右手,贯穿了整个手掌,少说也要一两个月的养护,他此时执笔用的左手,冲着砚台一扬下巴,指使芙蕖:“研墨。”
他们伤得一左一右,摆在一起,凑合能拼成一个齐整人。
芙蕖笨拙的用水把墨化开,问:“你要写什么?”
谢慈道:“正堂东边有一间空置的院子,你就住那儿。”
他要给院子题个名。
谢慈问芙蕖:“你有什么想法?”
芙蕖道:“我没读过书。”
这是实话,芙蕖被拐子抱走的时候还没开蒙的,到了谢府里,谢慈偶尔会教她识几个字儿,或是带着她一起听听先生的讲学,仅此而已。
谢慈不勉强:“听说你在赌坊里住的那间院子,名叫荷棠苑?”
芙蕖心想他怎么连这都知道,嘴上仍顺从回答:“是。”
“谁起的?”
“我自己。”
谢慈笔尖悬在半空,侧过脸盯着她:“为什么我在下面?”
芙蕖:“……”
谢慈这样的眼神,是定要一个答案才肯罢休。
芙蕖只好干巴巴道:“您竟还在乎这个呢……你若是想在上面,也行的。”
谢慈提笔蘸墨,不再犹豫,大手一挥,题下三个字——棠荷院。吩咐外面的小厮进来取,请了工匠师傅用汉白玉连夜雕了,设在院前。
芙蕖孤零零一个人仓促入府,身边没丫鬟服侍。
她也不需要,又不是千金大小姐的命。
可到了晚间,谢慈还是给她送来了两个。
一副要留她长住的样子。
芙蕖站在前院,望着月下疏落的梧桐,问那两个丫鬟:“你们叫什么名字?”
一个答:“竹安”
另一个答:“吉照”
芙蕖端详着:“瞧着面熟。”
竹安道:“我们与姑娘小时候见过,在扬州。”
两个丫鬟与芙蕖年纪相仿。
一提扬州,芙蕖心下确定了,这二位都是当年和她一起被卖进府里的那群小女孩。
果然出落的美极了。
当初活剥幼猫皮才换来一条生路,且平平安安活到现在,想必都是其中翘楚。
芙蕖垂眸片刻,很是诚恳道:“二位受苦了。”
竹安恪守规矩,意会到了她的深意,缓缓道:“那都不算什么了,已经过去很久了。”
两个丫鬟进门来,一个比一个话少,她们极为利落的将房间打理了一番,便安排芙蕖沐浴休息。
吉照开口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姑娘早歇吧,明日里,恐怕有您劳神的地方。”
芙蕖对着镜子,任由她们拆散自己的头发,牛角篦一梳到底,比水还要滑。芙蕖意识到什么,问了句:“谢太妃?”
吉照点头。
芙蕖叹气。
谢府老侯爷的子孙缘薄,年至半百,娶过两任妻子,膝下只有一女一子。谢慈是继夫人所出之子,他的长姐——谢太妃便是他原配所生的嫡长女,早年选进宫里服侍先帝爷,熬到先帝爷驾崩的那年,终于封了个皇贵妃的位份。
可惜,继位的不是她儿子,哪怕身为皇贵妃,依然被撵出宫,到庙里清修去了。
万幸,谢太妃虽然没儿子,但她有个权倾朝野的弟弟。
锦衣玉食的她哪里受得住庙里的清苦,勉强为先帝爷守了半年的牌位,便借病给谢府来信,叫谢慈接了她回府修养。
谢慈身边是真的没什么亲人了。
仅剩这么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思量了几日,在自家府中的后院里修了一座佛堂,上书皇帝将人接回来养病清修。
芙蕖是见过那位谢太妃的。
当年,扬州的宅邸里,她与谢慈第一回见面,谢慈身边那位美貌夫人,正是谢太妃。彼时她还年轻,受宠,光是站在哪里,就令人忍不住的欣羡赞叹。
阔别多年,不知她现在如何了。
但听说她还能上蹿下跳给谢慈张罗亲事,看样子还是一盏不怎么省油的灯。
谢府后院的小佛堂,入夜后,竟热闹了起来。
苏慎浓是被谢太妃接近府中作伴的,行止坐卧皆离不开谢太妃左右,今日前院里发生的事儿,经她面前几个丫头添油加醋的转述,早就变了味儿。
说什么谢大人在外英雄救美,为了一个赌坊女人,竟搞了自己一身的伤。
还说什么,谢大人鬼迷了心窍,那女人恐怕是狐狸精托生,像谢大人那样冷静自持的男人都入了套。
苏慎浓瞧着这一屋子叽叽喳喳的乌鸡眼,觉得她们还不如谢慈院里养的那些野乌鸦可爱,等到她们都说渴了,脑子里也词穷了,没什么好编排的了,苏慎浓才迎上谢太妃询问的目光,说:“谢大人确实带了一位姑娘回府,两人在院前很守礼,言行举止并无不妥,听说谢大人将她安置在了东院里。”
一屋子丫鬟门顿时哑巴了。
前院东院是最靠着谢慈起居的地方。
谢太妃的表情已经不是惊讶了,而是堪称惊悚,她张了张嘴:“他竟然带了外面姑娘回府?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那姑娘什么来头?叫什么名字?”
苏慎浓说:“那姑娘自称出身太平赌坊,名叫芙蕖。”
听到前一句时,谢太妃表情尚可,只是拧眉有些疑惑。
等“芙蕖”两个字炸在耳边的时候,她整个人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苏慎浓:“太妃娘娘?”
谢太妃抖着嘴唇,强自镇定,抿了一口茶水。
苏慎浓的表情也变了,明白其中定是有内情。
半晌,谢太妃才恢复了姿态,心气都消了大半,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对苏慎浓道:“罢了,有什么话都明日再说,苏小姐也早日歇息。”
苏慎浓离开的时候,刻意在门外磨蹭了几步。
听得谢太妃怅然叹息——“他当真把人找回来了,孽缘啊……”
苏慎浓目光微沉,心下隐约酿起了新的猜测,悄悄地退下了。
一天的大起大落、惊心动魄,芙蕖夜里无法好眠。
吉照守在外间,听她的呼吸始终是乱的,于是举着灯烛进来瞧了一眼:“姑娘睡不着?”
芙蕖说:“不困。”
吉照把灯烛放下,说:“我给姑娘点一炷安神香吧。”
芙蕖在赌坊时,精神再怎么差,都不敢用安神香之类的东西,但这次她点头同意了。
棠荷苑里的用具一应俱全,想要什么立即就有,能看出布置此间的人是何等用心。
吉照捧了一直古铜的小香炉,摆在妆案上,又替她灭了两盏灯,守在床榻前,直到她慢慢入睡后,才掩了纱帐地转身离开。
角落里的更漏声极有规律。
吉照经过窗前时,往外瞧了一眼,忽然站住不动,她放下烛台,谨慎的推开了一条缝,向外张望。
一轮圆月正悬在正上空,清辉冷冷的撒下来,前面的屋顶上,斜倚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她,衣服头发皆散着,脊背却是挺拔,正对着月,手边散落了几个酒坛。
吉照一见那背影,整个人便放松了下来,她认出那是谁了。
那人不曾回头,背对着她摆了摆手。
吉照毕恭毕敬将窗户掩好,再没敢出门多看一眼。
芙蕖前半夜在安神香的作用下睡得很香,也很沉。
后半夜,天快亮时,她由深转浅,入梦了。
梦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过往。
久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她原也是乡宦家的正经女儿,家中主君元配所出的嫡长女,在府中娇生惯养,金银不愁,无忧无虑,可惜在六岁那年死了亲娘。父亲给自己又挑了一位门当户对的继室,那继室进门时,肚子里已经揣上了孩子。
芙蕖记得那天,继母一身锦绣华服,堂而皇之的踏进她的家门,占据了本属于母亲的一切,然后眯着眼,用冷冰冰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她。
像一条正在吐信的毒蛇。
芙蕖猜到自己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但万万没想到会堕入到那炼狱般的境地。
继母生下一个女儿之后,芙蕖在一次庙会中,被人捂住嘴巴掳走了。当时她的乳母就站在街摊边上,冷眼瞧着,面对她伸出的求救的手,视若罔闻。
他们都是希望芙蕖死掉的。
年幼不争气的芙蕖差点就遂了他们的愿。
她是差点死了。
可是她终究活下来了。
芙蕖怎么可能没有自己的名字呢。
她出生在孟夏时节,四月初七,那日,家乡田地里的小麦初熟,遍地金黄热烈,于是她的母亲随口给她起了个乳名,叫小麦。
所以,她是有自己名字的,只不过,被她藏进了心里,尘封在那段过往中,当成了自己私有的秘密,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哪怕是谢慈也不行。
翌日清晨。
芙蕖睁眼时,神志还不是很清楚,眼前仿佛还飘着小麦的金黄,她眨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那其实只是鹅黄色的帐顶。
谢慈真是什么都舍得给她用最好的。
价比黄金的宋锦,哪怕是宫里的嫔妃,也未必舍得用来做帷帐。
她一醒。
吉照立刻出现在外面,问她是否要起身。
芙蕖坐起来,问的第一句话是:“有东西吃么?”
她饿了有一天一夜了,此时才觉出腹中不适。